他越是这样做,李世民越不想把他当外人。因此,笑了笑,轻轻点头,“也好,大半年来,你隔三岔五就进宫守夜,朕正不知道该怎么酬谢你呢。宝环学问高,为人又稳重,朕许他个刺史做,言官应该也不会过于啰嗦。”
“谁敢啰嗦,我扇他大耳刮子!”尉迟敬德立刻竖起眉头,低声宣告。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过分,又迅速改口,“我过年到陛下这里赴御宴时,拿酒灌醉他。让他好好出个大丑,从此后悔多嘴多舌。”
“胡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朝堂上谁还敢直言进谏?”李世民瞪了尉迟敬德一眼,低声呵斥。
“他们说正经事,末将当然不会针对他们。”尉迟敬德却不服气,低着头小声嘟囔,“可他们如果满嘴跑舌头,末将说他们不过,自然就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言官自古以来就是风闻奏事,不能要求他们每次都必须有理有据。否则,为帝王者就听不到反对之声了。”李世民又瞪了尉迟恭一眼,迅速补充。
知道对方不会服气,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辈子,虽然性子混了一些,却没什么坏心眼,朕已经习惯了你说话做事的风格,不会跟你计较。但是,你老了,得给儿孙们做个表率,免得他们将来学你。”
“他们才不会学我。”尉迟敬德一直以几个儿子都很给自己争气为荣,立刻笑着回应。“更何况,学了也不怕。太子将来,一定会像陛下一样,是个千古明君!”
有哪个父亲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子?饶是曾经废过一任太子李世民,听尉迟敬德说自家儿子会做千古名君,心里头也像喝了蜂蜜水一样舒坦。
然而,嘴巴上,他却强迫自己谦虚,“千古明君,哪是那么好当的?朕这二十年来如履薄冰,都不敢保证,后世史家笔下,如何说朕?更何况是太子?”
“如果有史官敢说陛下不是千古明君,那他就等着被全天下的老百姓朝脑袋上丢烂菜叶子吧。一斗米三文钱,长安城内的好铁匠干一天的活,赚的钱就能养活全家小半个月。”尉迟敬德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这日子,末将读书少,从没在史书里看到过。如果陛下都不算千古明君,古往今来,就没明君了。”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世民未必会太当回事儿。但是,从跟所有文官都吵过架,甚至好几次差点儿跟长孙无忌大打出手的尉迟敬德嘴里说出来,却极具可信性。让他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比刚才又好了三分。
而尉迟敬德,却知道保持好心情对病人的重要性,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太子,别的不敢保证,末将相信他不会比陛下差得太多。就看他这半年多来监国,那叫一个稳,让末将都怀疑,陛下是不是一直在背后给他支招!”
“哦?”李世民的眼神,又是一亮,笑着低声询问,“太子真的有这么稳当?他都做了哪些让你觉得顺眼的事情,你竟然如此夸他?”
“多了,末将得一件件慢慢数。”尉迟敬德想了想,伸出左手,开始用大拇指数自己的手指头,“五月份的时候,青州歉收。太子立刻从洛阳调了米过去赈济,并且派了岑长倩专程前去监督,把趁机贪污粮食的官员和囤积居奇的奸商,给砍了十几个。青州的米价,立刻就压了下去,据说基本上没饿死人。”
“六月份,记吃不记打的高句丽人蠢蠢欲动。太子立刻给程名振下了一道手令,许他便宜行事。结果程名振派死士潜入高句丽境内,一把大火,烧光了高句丽人的军粮。高句丽人立刻老实了,再也不敢踏过边界半步。”
“七月份,有人倚老卖老,举荐了一大堆关陇子弟出来做官。太子直接给否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则交给吏部考校之后,选其中真正有才干,派到西域立功。”
“八月……”
一口气说了四五件,每一件,都是李世民心里头知道且赞同,却从没做过任何点评的为政举措。此刻听尉迟敬德夸起来没完,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美滋滋地听了一会儿,直到尉迟敬德的手指头不够用了,才笑着询问:“难道就没有你不满意的,或者你觉得太子没做好的?别跟朕面前装蒜,朕知道,你肚子里根本藏不住事情!”
“有,肯定是有的。就是不清楚,是太子自己的主意,还是长孙无忌那老匹夫替他拿的主意。”尉迟敬德犹豫了一下,苦着脸回应,“末将更怀疑,是长孙无忌那老匹夫,处处擎肘……”
“别胡说,长孙无忌比你聪明十倍。”李世民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儿地打断,“他还是朕亲手为太子选的第一辅政大臣。”
“反正,有一件事,末将觉得不像太子自己的主意!”尉迟敬德是铁了心做孤臣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传进长孙无忌耳朵里,“春天的时候,就有传言,车鼻可汗杀光了大唐的使者及随从,扯了反旗。后来正式消息也确认了这回事儿。可朝廷到现在,也没派出一兵一卒去平叛。以太子的年龄,根本不该如此畏手畏脚。倒是像长孙无忌那老……”
不想让李世民对太子太严格,一边说,他一边努力将责任朝长孙无忌身上推。反正此人是李世民的妻兄,过去的功劳又大,即便犯了错,李世民也舍不得处罚。
然而,却没料到,话才说了一半儿,李世民已经笑着打断。“是朕的意思!这次,你的确冤枉长孙无忌了!”
“啊——”尉迟敬德猝不及防,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只鸡蛋。
“朕老了!”李世民笑着抬起手,轻轻拍尉迟敬德的肩膀,“你也不再年轻。咱们还能看护太子多久?所以,让车鼻可汗多蹦跶一些日子。有他在外边蹦跶,朕才能看得更清楚,边塞之上,究竟藏着多少野心勃勃的家伙。要么不出手,出手,则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摊子,省得他将来处理起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