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应该如此。”元礼臣轻轻点头,又一次对李素立的观点表示赞同。
见他似乎还有话一直憋在肚子内没说,李素立用手轻轻拍了下桌上的军情报告,笑着询问,“怎么,还是为拒绝了姜家侄女的事情耿耿于怀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家的事情,不好沾,也不能沾。老姜给侯君集做了那么多年的副总管,五年前,侯君集谋反被诛,老姜怎么可能完全都不知情?陛下不追究归不追究,心里未必不清楚。否则,老姜战死之后,家族里欺他亲生儿子年幼,强推他弟弟承袭爵位之事,陛下也不会从始至终都听之任之。”
“唉——”元礼臣先是神情一凛,然后喟然长叹。
老姜是他和李素立等人,为姜蓉的父亲,左卫大将军姜行本取的绰号。暗指此人又老又辣,为官做人的手段都极为高明。
然而,又老又辣的“老姜”,却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从贞观十一年起,就奉大唐皇帝之命,到交河道大总管侯君集帐下做副手。
贞观十三年,侯君集奉旨讨伐高昌,姜行本随行,为他谋划粮草辎重,令大军虽远征千里,却从无补给之忧。
两年之后,侯君集灭高昌,俘虏其国主凯旋。被文官弹劾洗劫高昌王宫,贪财自肥。又是姜行本伙同中书舍人岑文本,据理力争,才让侯君集和所有将士都逃过了秋后算账。姜行本也因为***定高昌之功,受封金城郡公。
此后侯君集权倾朝野,威望直追卫国公李靖。姜行本也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一路做到了左卫大将军。直到贞观十七年初,二人酒后因为小事口角,才不再称兄道弟。
而同年四月,侯君集就因为支持其女婿,当时的太子殿下谋反失败,被捕入狱,随即认罪服诛。当时受到牵连的文臣武将有数十人,甚至还牵连到了已故太子太师的魏征。害得后者本人的墓碑被皇帝下令推倒,其子与公主的婚约也被取消。
牵连这么广的案子,偏偏跟侯君集搭档多年的姜行本能把自己摘出来,也着实不愧他的“老姜”之名。
可有本事从案子里把自己摘出来是一回事,能从皇帝陛下心里把自己摘干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侯君集被杀之后,姜行本不再像以前一样受到皇帝陛下信任。皇帝陛下要亲征辽东,他全力劝谏,却适得其反。不久,又在两军阵前中了高句丽人射出的流箭,血洒沙场。
皇帝陛下追悔莫及,抚尸落泪。然而,过后却听任姜行本的弟弟减等继承了他的郡公爵位,没有给他的亲生儿子任何关照。
在历朝历代,越是手握重兵,为朝廷坐镇一方的宿将,就越需要懂得避嫌。姜行本到底参与没参与侯君集谋反一案,至今还众说纷纭。试问,哪个在外带兵将领,敢调动麾下弟兄,为姜蓉、姜简姐弟俩出头?
“老姜当年跟着侯君集一道攻灭高昌,据说没少发财。”搭档多年,清楚元礼臣容易热血上头,李素立想了想,又低声补充,“只要姜家姐弟自己不惹事,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而侯君集的案子,终究会冷下去。届时,朝廷肯定会想起老姜的功劳来,赐他的儿子一个好出身。更何况,金城郡侯姜行齐未必真的不管自家侄女侄儿,只是那么大一个家族,总要考虑如何保证族中最大利益,不能因小失大。”
“是啊!不能因小失大!”元礼臣点头,苦笑,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我其实也不是光想着跟老姜之间的情份。我一直关注此事,主要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自打颉利可汗被擒之后,十八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大唐的使团举刀。”
“有什么咽不下去的?车鼻可汗能嚣张得了几天?眼下不过是百官耐着陛下和房仆射的面子,不想现在就追究罢了!”李素立站的位置比他高,看得也比他明白,摆摆手,冷笑着开解,“待陛下龙体痊愈,房仆射(房玄龄)也好得七七八八,朝廷必然会派出大军,将车鼻可汗犁庭扫穴。”
“终究没有现在就发兵,为使团讨还公道理直气壮!”元礼臣丝毫不怀疑李素立的推测,却扁着嘴摇头。
“有什么区别?”李素立翻了翻眼皮,笑着反问,“不过是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的事情罢了。就是推迟上个两三年,车鼻可汗还能一统漠北不成?更何况,朝廷发兵讨伐突厥别部,也不需要打着为使团讨还公道的理由!随便找个借口出来,莫非他车鼻可汗还有资格喊冤?”
“大都护说得是,的确不需要这个理由!”元礼臣无法反驳,苦笑着回应。然而,肚子里却如同喝了劣质酒水一样,翻腾得厉害。
“派人暗中盯着姜家侄女一些,你既然做了好人,就干脆做到底。实在不行,就把她打晕了,用马车直接送回她叔叔那里去!”李肃立却认为自己已经彻底将元礼臣说服,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部,低声叮嘱。“陛下龙体欠安,房仆射也病了好几个月了。多事之秋,千万别让她们姐弟俩再由着性子胡来。至于他夫君,既然做了大唐的左屯卫郎将,为国捐躯,也是分内之事。作为已故大将军之女,她心里头应该能想明白!”
“大都护说的是,末将这就去安排。”元礼臣的胃肠又是一阵翻滚,却礼貌地拱手领命,然后告退出门。
原本他还想在李素立面前,提一提姜简已经潜往漠北,调查使团被杀真相之事。看清楚了李素立态度之后,他就不想再浪费唇舌了。
李素立不会准许燕然都护府插手,哪怕姜简也死在突厥别部,他一样会认为那是分内之事。
夕阳西下,已经变柔和的阳光将燕然大都护府行辕,照得金碧辉煌。元礼臣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向西北张望。除了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远山和蔚蓝蔚蓝的天空之外,却什么都看不见。
突厥别部太远了。没有皇帝陛下的圣旨和大都护李素立的军令,他这个副都护,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鞭长莫及。
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只能自求多福了。希望他姐姐口中那些百战老兵,还来得及追上他,将他***安地带回来。
“换人!换人!”流苏一般的阳光下,姜简举着砍出了豁口的大食长剑,冲下山坡,冲到第一道防线。将筋疲力尽的史笸箩从岩石旁拉开,然后持剑而立,准备迎接大食马贼的下一轮进攻。
他身边还是七名甲士,数量比两个时辰之前不多不少,然而,期中却有四个,已经换了新面孔。
地利与人和,无法弥补作战经验和兵力方面的巨大劣势。敌军的战术,也不是一成不变。
少年们已经坚持了一下午,创造了奇迹,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而天色仍旧很亮,太阳下落得很慢,很慢,甚至仿佛被固定在了天空当中,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