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十九娘问道:“恩师,这里面有什么往事吗?”
大圣淡淡一笑,说道:“可不是?关于这本书的传言和故事,可还不算少呢!当年三教混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没有今日这般门派森严,这本书的作者有三位,分别是一僧一道一儒生。三人都好玄门,因志趣相投,一同拜在乾古龙母门下学术,修行不到四年,刚将剑术练得有些门径,很有乃师的风范。乾古龙母得意自己有这样三个足以为自己光大名声的徒弟,传授起来,更是尽心尽力。在三人学艺到了十年之时,乾古龙母有一日忽然静悟天机,即将兵解,将三人叫来面前,赐给三个徒弟各一部经书。和尚得的是《般若剑经》,道士得的是一部《天元秘笈》,儒生得的是《大龙荒经》。三人之中,儒生的资质天赋最好,所悟极多,三人本来情逾骨肉,后来竟因各自所得经典深浅高下不一,而起了一点龃龉,儒生法术最高,人又最傲,道士也不甘人下,对谁也不肯服输,师父兵解之后,二人各自不服,竟尔分散各处,数百年不曾见面。多年以后和尚想起三人学艺时亲密的场景,便趁恩师整岁忌辰举行仪式之时,将道士和儒生一起请到自己修行的弥罗山中,对两位同门说道:‘我们三人同日拜在龙母门下,平素极知相互友爱,并无半点不快,何以就因师父留下的书籍而淡薄了同门之情?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不知两位愿不愿听我一席话?’
“三位同门中,和尚性情最是诚实谦让,与世无争,道士和儒生都很佩服他,因年龄略大的缘故,虽然师父没指定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其实一开始学艺之时,道士和儒生就已将和尚视为师兄,听和尚这么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说道:‘你在我们三人中年纪居长,你愿意为我们调停纷争,我们当然愿意听你的。只是你想用什么方法呢?是我们彼此比试师门的绝艺,还是单比剑,或单比法,我们都听你安排好了!’和尚微微一笑,说道:‘得了恩师的传授,和你们不见的这几百年来,我自认为已向证道的道路上前进了不少,每天都觉得自己从恩师的传授中不断得益。相信你们和我也都一样,毕竟我们都是同一个师父交出来的。我的方法,一不用刀剑,二不用术法,三不用舌辩,只我们三人各选一地,将自己所得师父秘典中的弱点和不足写成书册,最后一同印证三人所写是对是错,以此来分出高下,这样大家既不用担心比武比术伤害彼此之间的同门之谊,最终还可以凭借自己所学所知,令对手衷心佩服。你们看如何?’
“和尚一说这个提议,儒生极为赞同,道士却不愿意。因为儒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道士却是从小父母见背,孤寒拜师,对于学问这方面远不及儒生,若说剑术,道士未必输与儒生,但若论写文章,道士不用说也得拱手认输,无法匹敌,因此他不同意和尚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和尚听了道士的说法,不由哈哈一笑,说道:‘若论文章华萃,别说是你,我也自愧不如三弟。但我的提议不设时限,也不是写急就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再加辨评,绝不因己之长,凌人之短。两位如果信得过我,就请在弥罗山住下,咱们三人分处三地,各自写书,互不干扰,互不讨论争辩,自行其是,想去想留,悉听尊便,只是书册必须在弥罗山写完才算,你们看如何?’
“道士听了,当即欣然同意,儒生甚为自负,更是毫无意见。于是三人果真在弥罗山住了下来。三人住了两年,各按乾古龙母的传授尽心用功,文章一天比一天写得多,术法也一天比一天精进,尤其道士和儒生二人用功益勤,进境越快,反观和尚那边,依然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不显山不露水,颇为闲散。道士和儒生较上了劲,绝不肯轻易向对方认输,用功更专。这一日儒生和道士忽然不约而同地遇上了一时难以解决的难题,闲中无聊,未免静极思动,便想趁此机会相约下山游玩一番,以广胸怀,回来说不定遇上的难题就有了解决之道。于是道士和儒生也未通知和尚,径自留了封书给和尚,离了弥罗山,到处游览山水,偶然也管几件不平之事。有一天道士和儒生走到一个地方,恰好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攀谈之下,那位好友说最近江湖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四臂妖魔,为祸一方,伤害人口,令当地十室九空,甚是猖獗凶狠更不可度化。道士听了就对儒生说道:‘我们左右无事,何不去看一看?就便能将妖魔除去,也是修道人的一件功德。’儒生虽然和道士有龃龉,到底同出一门,纵横数百年来,留下不少侠名,听道士这样说,便欣然答应,两人辞了那位朋友,转道向出现妖魔的地方进发。
“他们按照朋友的指点,来到一处大山,放眼一望,目力所及之处冈岭起伏,其长不下数千里,山中岩谷幽奇,不少名花异卉,此时正值秋深日暮,满山枫林映紫,与落霞争辉。空山寂寂,四无人声,时闻泉响,越显得秋高气爽,风物迥异。转过两个山湾,忽见前面树林中有青光闪动。二人悄悄近前一看,那青光原来是条头上长角的小蛇,正向着林中而去。二人是道家出身,情况未明之下,不敢将这样头生双角的异蛇捉住或杀死,因为他们的师父名字中就带了个‘龙’字,犯着忌讳,这样的异蛇,一般被修道人认为是天龙留在凡间的子孙,害之不祥,杀之犯忌;所以二人不露声色,悄悄跟踪追过树林,便见迎面有一个崖洞。不多久只见那小青蛇游到崖洞前,青光一闪,小蛇忽地不见。二人情知有异,屏气凝神,轻脚轻手掩到洞旁。往里面一看,那崖洞有七八丈方广,并无去路。洞中盘石上面,坐着一个脸带青气,闭目养神的黑袍人。那人虽长得与人一般无二,可是身上却长着四只胳膊,身材又瘦得出奇,小青蛇游近黑袍人身前,青光一闪,化作一道青气,钻进了那人的顶门心。道人和儒生见此情形,直和普通修道人修炼元神不一样,许是哪里得道的精灵,一点也不像个杀人吃肉的嗜血的魔头,于是便悄悄地藏了起来,监视着那黑袍人的一举一动,看看钻进黑袍人脑袋里的小青蛇什么时候出来。假如这个黑袍人就是他们的朋友说的那个魔头,那钻进他脑袋里的小青蛇就算不是他的元神,也必是他元神寄托之所在,捉住了小青蛇,就等于毫不费力地抓住了那个魔头,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两人在暗处等了许久,那黑袍人始终一动不动,入定未醒。儒生忍不住了,打算掩到道人后面,等小青蛇二次出现,便将黑袍人躯壳远远搬开,使小青蛇迷了归路,找不到躯壳,道士则在另外一处,截获小青蛇。主意打定,儒生便趁黑袍人入定未醒之际,轻轻掩到他身后,那黑袍人果然没有觉察。正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黑袍人头顶上响了一声,冒出一点青光。先前那条小青蛇,从黑袍人的头顶现身出来,仍化道青光,向外飞去。小青蛇一走,儒生立即跳了出去,想将黑袍人的身躯抓起,藏到别处去。哪知儒生空有几百年的法力,用力一抓,那黑袍人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儒生不由吃了一惊。单臂再施劲力,黑袍人仍端坐在那里,丝毫未动。惹得儒生性起,气力运足,将两手插入黑袍人胁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仍是蚍蜉撼柱一般,纹丝不动。儒生正打算用力,忽见洞口青光一闪,定睛一看,适才飞出去的小青蛇已飞了回来,道士跟在后面,已拔出了宝剑。儒生再次一惊,急忙迎上前去,想将那小青蛇擒住。那小青蛇见儒生扑来,并不避让,反带着青光迎上前来,飞至儒生丈许外,儒生已觉寒气逼人,他修练了几百年,竟也抵挡不住那股阴寒之气。心中方说不好,急忙运一口真气,将手一扬,把自己炼了几十年的一口宝剑化成一道白光飞出。只见宝剑和那小青蛇一碰,寒光四散,儒生猛可里只觉身子一阵酸软寒凉,登时一跤摔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儒生和道士先后醒来,发觉自己坐在石洞中的两张石椅上,不知是不是着了什么怪异的法术,身上虽无绳捆索绑,却不能动弹,那个生着四只胳膊的黑袍人正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他倒背手臂,一边踱步,一边似略有所思。两人醒来,那黑袍人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想趁我入定之时损我元神,害我性命?这些年我已算得上是极避世人,可世人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难道我的生平还不够凄惨,难道我天生异相,这么难容于世上吗?’
“儒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听黑袍人这么说,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
“黑袍人冷笑一声,说道:‘误会?未必吧?这些年来人人见我,无不想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如果是误会,早也该解释得清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想杀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能见容于世,更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想杀我——你见过这样的误会吗?’
“道士说道:‘你是说,你不容于世,就因为你身上长着四条手臂?’
“黑袍人点头道:‘不错。为了这多出来的两条手臂,这些年我简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都是因为这两条手臂。可是这两条手臂是上天赐给我的,这和我自己有什么关系?人与上天的关系,向来是人逆来顺受,不能让人去凿破了天!’
“儒生见他这般说话,心中似有无限的苦楚和愤懑,不觉心软了下来,说道:‘反正我们已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总是随你高兴。我倒希望做个明白鬼,听完你的故事,你再杀我们也不迟。’
“黑袍人闻言仰面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俩是天心山乾古龙母的徒弟吧?’
“道士闻言大吃一惊,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乾古龙母这个人在当时是并不太为人所知的,一百个修道的人,听过这个名字的人最多也就三两个,还知之不详,所以他们成名之后,一直谨守师门训言,从来不对外面的人说自己的师承来历。因为世上靠自己顿悟修行成道的人大有人在,讲究术法修真的时代,是没几个人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去追问人家的师门的。
“黑袍人冷冷笑道:‘我能轻而易举抓住你们,当然知道你们的来历和本事,否则我司空妙岂不是个毫无见识的人了?你们的师父乾古龙母和我一样,原来也是有四只手臂的,只是她的法术和法力都远远高于我,她可以在修行得道之后把自己多余出来的两只手臂炼化变成别的东西,我却还没有这个能力。’说到这里,道士和儒生才知道黑袍人原来是叫司空妙。
“黑袍人接着说道:‘我空守玄坛,寂寞多年,也没人来陪我说说话,世人见我,不是想杀我,就是想躲我。也好,今日你们就权当听客,听我说说我的故事吧!我出身的这个家族来源极古,名叫多臂族,多臂族的始祖是蚩尤大帝七十二位部将中的烛明。烛明天生异相,双头四臂,作战勇猛,善会吞云吐雾,御空飞翔。蚩尤大帝极喜欢烛明,想用法力将他的四只胳膊变成一对翅膀,这样的的话,烛明不说天下无敌,至少也是人见人畏。可惜蚩尤大帝只是动了这个心思,却没来得及付诸实施,没多久就不幸在涿鹿之战中和烛明一起双双战死,他麾下的九苗星散四方,部族给黄帝部将屠杀殆尽。多臂族誓死效忠蚩尤大帝,在血雨腥风中带着蚩尤大帝的首级辗转千里万里,不知走了多久,族人由一开始的三千多人,死得只剩二十多位,终于后面的追杀越来越少,这二十多人也终于守到了最后,得到了不被追杀的自由之身。他们将蚩尤大帝的首级埋葬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山中,子子孙孙,后来就在大山中开枝散叶,守护蚩尤大帝的陵墓。那个大山就是龙首山。’
“道士和儒生越听越吃惊。原来黑袍人所说的龙首山,正是他们的师门所在地天心山的一部分,龙首山和天心山的最高峰几乎一样高,彼此相距也只有几里路,站在天心山顶峰,龙首山顶峰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但他们在天心山学艺时,乾古龙母从来不许他们去龙首山,连踏进龙首山的范围也不许,否则一定会给师父打得死去活来。这么说来,乾古龙母真的也是蚩尤大帝的后人,真的也是多臂族的后人?可是他们只看见过师父驼背撑拐,从来没见她身上多两只手臂呀?
“他们正在满腔疑惑,黑袍人已继续说道:‘你们的师父去世之前,是不是叮嘱你们,要你们离开天心山,永远也不要再回去,永远也不要对人说起世上还有天心山这个地方,也不许回去给她扫墓祭拜?’说到这里,黑袍人不由哈哈笑了起来,但笑声中殊无欢愉,反而更多了凄凉和悲怆。他笑了一阵,说道:‘她法术超然,也传了三个了得的徒弟,但她也一定害怕世人的威胁和白眼,所以她宁愿藏起大好容颜,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人见人怕的侏儒驼背,也不肯暴露自己的本身,连自己的徒弟也生生地瞒着。这倒也无可厚非,千万年来,世人见到多臂族的人无不十分惊恐和厌恶,无不想拿起刀枪,将多臂族的人杀之而后快,却不知多臂族的人其实心地淳朴,从来不害于人,他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传承自己的一脉骨血,仅此而已。他们崇奉蚩尤大帝,千万年来初心不改,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待传到我这一代,仙缘凑巧,我恩师孔真人慧眼识珠,传了我这个徒弟,他学究天人,知我根基骨格不似寻常,不以我有四臂而为怪,将我带入师门,尽心传我衣钵。及至二十年期满,他老人家飞升之时,将我一人召至榻前,说我根基禀赋虽好,也尽得了他的衣钵,这是他最为欣慰的一件事,可惜受我族人的血脉遗传,孽根未断,早晚必有灾劫,嘱咐我谨慎小心,又传我十八口宝剑之后,才行兵解。我记着师父言语,从来处处留神,极少外见,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又过了十年,有一天我出去闲游,遇见了一位少女。那位少女看见我的四只手臂,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十分新奇,我和她交往,也只不过是别人见了我这副怪样子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她毫不在意。她问我多两只手是不是很累啊,是不是吃饭和睡觉的时候都很麻烦之类的问题,把我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下抓住她的手,飞上了千里碧霄,倏尔又回到河边,故意严厉地问她害不害怕?其实她那时已经快被我吓哭了,却忍着眼泪说自己一点都不害怕,要不再带她飞上天去一次?把我气得啼笑皆非。可是就这么样啊,我一天天的竟发觉自己离不开她了,而她呢,她也喜欢上我了,每过三五天,我们就在第一次见面的那条小河边相会一次。但有一天,少女说她想嫁给我,让我带上礼物,去他们家提亲,这时我才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