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载着王莽一家,离开了长安城。
王莽忍不住回头,从车窗中看着渐渐远去的长安,表情极其复杂。
在王莽身边,他的二儿子王获忿忿不平,开口道:
“父亲根本就没有犯错,却被陛下排挤到这种地步,这陛下简直就是一个昏君!”
王莽瞪了王获一眼,厉声道:
“臣子怎么能随意评述主君,给我闭嘴!”
王获极为不服,顶嘴道:
“难道孩儿说错了?父亲一心为国,毫无私心,陛下却因为私心而逼迫父亲辞职,他就是个昏君!”
王莽大怒,举起手来,就要给王获一巴掌。
但最终,这一巴掌并没有打下去。
车厢之中,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回荡。
王莽妻子坐在一旁,劝说道:
“夫君,获儿还没有成年呢,你莫要对他如此苛责,谁还没年轻过呢?”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夫君一样少年稳重的,获儿,过来向你爹道个不是。”
王莽放下手掌,叹息一声。
“不管陛下怎么样,老夫终究无愧于心便是。”
王获见王莽没有惩罚自己,胆子反而变大了一些,又开口道:
“父亲,要孩儿说,先皇突然死去的事情,疑点颇多。”
“不如咱们回到封地之后,再想办法让长安城中的王家子弟配合老太后查明此事。”
“到时,直接推翻了这个昏君,另立明君,咱们王家依旧还是大汉说一不二的……”
啪!
王莽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王获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王获惊慌失措,缩到了马车车厢的角落。
王莽死死地盯着这个二儿子,良久之后才开口道:
“此事若是你敢向其他人提起,老夫就杀了你这个不孝子!”
教训完王获,王莽平静下来,重新转头看向长安城。
马蹄嘚嘚,长安城终究还是消失在了他视线之中。
这一刻,王莽心中的宏图壮志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突然,路旁传来了乞求的声音。
“车里的官爷,行行好,我们一家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王莽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发现有一家衣衫褴褛的三口子,正跪在路旁。
“停车。”
王莽走下马车,扶起三人,闻声询问:
“尔等是哪里人士,为何在长安城外乞讨?”
三口之中的丈夫颤声道:
“我等原本是河东蒲阪人士,前不久家中土地被人强占,前往县衙求告无门,只能一路乞食前来长安。”
王获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开口道:
“难道你们就不能去找上官继续告发吗?”
那丈夫苦笑一声,开口道:
“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县令大人就是知府大人的门生,您说知府大人能理会我们么?”
“更何况以我们的身份,连知府衙门都进不去!”
王莽听完,不由默然。
大汉取士有多种,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察举制,俗称“举孝廉”。
所谓孝廉,就是孝顺廉洁。
所有的地方官都拥有举孝廉的名额,朝廷会派人下来考察。
这里面能灵活操作的地方就很多了。
地方官一般举荐的,都是当地的大族子弟。
这样能够交好当地大族,在这些大族的配合下就能更容易治理地方。
也可以举荐其他官员的子弟,我举荐你儿子,你儿子将来再举荐我孙子,如此代代相互举荐,形成一个个利益共同体。
面前这一家人碰到的情况,便是这种利益共同体在河东的体现。
谁会为了几个蕞尔小民的几亩田地,破坏掉这种关系到自家子孙后代将来的利益关系?
至于朝廷派下来的考察官员,本身也是举荐出身居多,自然乐得卖个人情。
今天我给你王家一个面子,将来你王家子弟当官出仕了,在其他事情上还我这个人情。
至于这种人情交易导致官员才不配位让国家发生损失……
反正大汉是皇帝陛下的,跟我们这些臣子有什么关系?
臣子们家族获得人情,将来有人帮忙,子孙好办事好升官就行了呗。
就连王莽本人,也是举孝廉制度的最大受益者。
和寡母寡嫂居住,抚养侄儿长大,这是大孝。
身处王家这种顶级权贵家族,却生活清贫,这是大廉。
有了这种名声,王莽才能在三十八岁的年纪就成为光禄大夫,并接任大司马。
但王莽这些年读的圣贤书,还有他内心之中的理念,面对这刺痛人心的事实时,依旧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羞愧。
王莽招了招手,让管家拿来一些食物和衣服,交给对方。
“好好活着。”
这一家人感激涕零,对着王莽连连磕头,目送王莽坐着马车离去。
不曾想,王莽的马车前进了没几里,路旁竟然又出现了许多流民。
和之前那一家人一样,这些流民同样也是瘦骨嶙峋、衣裳破旧、面有菜色,跪在路边对每一辆马车苦苦乞求。
王莽坐在马车之中,注视着这些流民,表情凝重。
“怎么会这么多……”
“长安附近,不应该有这么多流民的。”
“那些该死的地方官,竟然欺瞒朝廷到这种地步了吗?”
说着,王莽就要走下马车。
他身旁的王夫人迟疑了一下,突然拉住王莽,轻声开口:
“夫君,这些流民太多了,咱们就算把带的东西全部发下去,也救不了这么多人。”
看着王夫人为难的表情,听着她恳切的话语,王莽沉默了。
好一会之后,他木然开口:
“继续前进吧。”
马车行驶起来,家将们警惕地握住腰间长剑,盯着流民们的一举一动。
流民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边麻木的恳求,一边看着王莽的马车离去。
马车之中又安静了很久。
终于,王莽发出了一声叹息。
“夫人,你说好好的昭宣之治,才没过几十年,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说,是不是我这个大司马做得不好,才会让大汉如此民不聊生?”
王夫人吓了一跳,赶忙温言安慰。
“夫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才刚刚上任大司马不到一年就……”
“纵然有过错,也是之前那些大司马的过错。”
王莽看了一眼王夫人,面无表情地开口:
“之前四任大司马,都是我最尊重的伯父和叔父,也都是好人。”
王夫人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车就这么驶过成群的流民,渐渐东去。
直到日暮时分,沉默了一整天的王莽才自言自语地开口。
“我知道了。”
“大司马……救不了大汉。”
“对,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看到这里,大秦世界之中,秦始皇啧了一声。
“这个王莽,看来是有了不臣之心啊。”
“呵呵,难怪会被评选入这个败家子系列的盘点视频之中。”
扶苏惊疑不定,开口道:
“父皇的意思,莫非是觉得王莽会篡位?”
秦始皇点了点头,淡然道:
“过去的历代盘点视频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一国之君。”
“那王莽自然也得是!”
“就是不知道这王莽是如何成为皇帝的,是篡位,还是等到天下大乱……”
说到这里,秦始皇想了想,自己回答了自己。
“嗯,应该是篡位。”
扶苏越发惊讶:
“父皇为何笃定他是篡位?”
“儿臣觉得,这大汉流民四起,恐怕大规模的内乱就在眼前啊。”
秦始皇看了一眼扶苏,有些不满:
“都看了这么久了,你难道连个答案都想不出来?”
扶苏沉吟半晌,心中一动,试探性地开口:
“因为……这王莽没有实力争霸天下?”
秦始皇露出满意的笑容。
“对,因为他太蠢了。”
“像这种人若是去争夺天下,会被人活活玩死的。”
说着,秦始皇看了一眼坐在大殿角落的大秦汉侯刘季。
刘季并没有去看金幕,而是盯着大殿门外的天空发呆。
秦始皇心中不觉浮现出八个字。
盛世庸才,乱世英雄!
东汉世界之中,刘秀又伸出手,拍了一下摆放在御案上的王莽头颅。
“原来你这家伙,早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心生异志了,哼。”
丞相宋弘沉吟片刻,道:
“臣倒是觉得,王莽此时才生出篡位的心思,似乎有点晚了。”
刘秀摇头道:
“不晚。大秦建立之后就迅速被大汉取代,立国两百年的大汉早就成为天下人心中的正统。”
“王莽当时可是被天下人称为道德楷模,他一开始心中确实也未必就有篡位的心思。”
耿弇冷笑一声,道:
“这王莽就是被哀帝打压了,故而想要向大汉复仇罢了。”
“还说什么大司马救不了大汉,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邓禹注视着金幕,叹了一口气。
“但话又说回来了,哀帝确实是……”
“若是哀帝能振作一些,让大汉中兴,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情了。”
刘秀嗯了一声,没有继续开口说话。
金幕中,视频继续播放着。
【王莽在回到了新都封地之后,经历了短暂的意志消沉,很快重新振作了起来。】
【王家此时四分五裂,实力大不如前。】
【但王莽凭借着之前几十年积攒的巨大声望,以及两任恩师都是大儒,再加之短暂的任期并没有被人看出他的真面目,依旧在大汉朝士林之中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
画面中,许多人慕名而来,拜访王莽。
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各地名士。
王莽也如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一般,对这些名士们谦逊以对。
言谈之中提及国事,王莽便笑着摆手。
“我如今乃是告老之身,朝政大事与我无关,还请诸君海涵。”
若是官员来访,王莽则闭门不出,让长子出门温言谢客。
【但皇帝刘欣和太后赵飞燕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王莽,他们希望将王莽彻底毁灭,从而让王家这个接连出了五任大司马的超级家族彻底分崩离析,从大汉政坛之中消失。】
画面一转,在王莽新都县的府邸之中,他的二儿子王获表情愤怒,挥着鞭子,抽打着一名奴隶。
“你这蠢材,竟然把父侯的马给养死了!”
“要你何用!”
这奴隶战战兢兢,连声求饶不断。
王获哪里管这么多,鞭子没头没脑地狠命抽了下去,将这奴隶抽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眼看奴隶躺在地上鲜血直流动弹不得,王获这才心满意足,收起鞭子,对着一旁的管事喝道:
“还不把这个蠢材带下去,别在这里污了少爷的眼!”
下一个镜头中,遍体鳞伤的奴隶缓缓闭上了眼睛。
新都县县衙,一名小吏快步而入,朝着刚刚上任没几天的县令丁蒙禀报。
“大人,好消息!”
“王莽的儿子王获,刚刚将一个家奴责罚至死!”
丁蒙大喜过望,拍案而起。
“好好好,立刻将此事呈报到京城,让陛下和太后知晓!”
长安皇宫之中,刘欣一脸得意,来到赵飞燕面前。
“母后,咱们对付王莽的机会来了!”
赵飞燕接过刘欣手中呈递过来的那封由新都县令丁蒙亲笔写的奏报,看完之后,有些不以为然。
“打死一个家奴而已,这能有什么?”
在大汉朝,奴隶就是家主的私人财产。
打死一个奴隶,和打死一匹马,一只羊没有任何区别。
只要打死的是自己的奴隶,奴隶的主人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刘欣呵呵一笑,道:
“母后你这就有所不知了。”
“按照大汉律法,王获作为家主之子打死一个马奴,只要王莽这个家主不追究,确实没有任何违法行径。”
“但王莽,可是被誉为天下道德楷模,号称又一个孔孟啊!”
赵飞燕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口道:
“皇帝的意思是……用这件事情来让王莽身败名裂?”
刘欣一拍大腿,笑道:
“母后果然英明!”
“朕也不瞒母后,自从王莽去职后,给王莽喊冤陈情的奏章都要在朕那里堆成小山了!”
“为何会有这般情况?无非就是王莽的名声好,是世人心中的道德楷模嘛。”
“如今,这位堂堂的道德楷模,竟然纵容自己儿子因为一件小事而杀死家奴!”
“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只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天下士人一定都会唾弃王莽,不再将他视为在世圣人。”
“到那个时候,朕再让丁蒙随便找点理由,就能轻而易举地弄死他,也不会被任何人反对了!”
赵飞燕听完,脸上露出笑意。
“好,太好了。”
“终于能给合德报仇了!”
母子两人相视而笑,却没有注意到,在门口的一名太监,悄悄地收回了脑袋。
很快,这名太监就跪在了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面前。
“太皇太后,小的刚刚听见陛下和太后说……”
王政君表情沉静地听完,发出一声冷笑。
“这个小贱人,害了我儿不说,还欺压王家到这种地步!”
“王家都是废物吗,就连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发了一通火之后,王政君阴沉着脸,开口道:
“立刻派人出宫去通知王家,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告知巨君此事!”
王莽坐在新都县家里,面前是几名心腹。
王舜脸上带着笑容,对着王莽道:
“主公,近来咱们的行动颇有成效,天下许多大儒士人都纷纷上书长安,希望您能官复原职。”
“想来陛下很快就要顶不住这个压力了。”
其他心腹脸上也都带着笑容和期待的表情。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大汉儒家士人就以一个整体的身份,正式登上了政治舞台。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儒家士人遍及天下各个角落。
无论是朝廷中的官员还是地方上的豪强,绝大多数都是儒家士人。
孔孟之道,遍及天下。
儒家,已经成为了大汉朝廷的基石。
贵如大汉皇帝,也无法忽视整个大汉士林的呼声!
王莽闻言也露出笑容,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房门被敲响。
“君候,长安急信!”
王莽看着面前的这封信,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消失了。
【对于王莽而言,这是继被迫辞去大司马之后,又一个逼近的生死危机。】
【他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像之前那些外戚大臣一样在下台后遭遇死亡清算,全是因为他在儒家士人心中的巨大名望。】
【一旦这名望受损,那他就死到临头了!】
良久之后,王莽站了起来,语气生硬地开口。
“去,把家里所有人都召集到大堂。”
大堂中,聚集了新都侯府所有核心成员,包括王莽的妻儿,心腹,家臣。
但王莽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坐在主位上,静静等待着。
又过一会,新都县县令丁蒙急匆匆到来。
“君候召下官前来,不知何事?”
王莽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他新都侯的爵位依旧是大汉顶级。
别说是县令,就是知府到来也得毕恭毕敬的行礼。
王莽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丁蒙,让丁蒙心中有些发毛。
“今日请丁大人前来,乃是为了做个见证。”
“丁大人,请坐吧。”
丁蒙心中大为疑惑:
“这王莽搞什么鬼,难道他已经知道陛下派我前来就任,就是为了弄死他?”
“嗯,也不用怕他,我可是朝廷委任的官员,他纵然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动手!”
丁蒙很快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等丁蒙坐定之后,王莽才将目光投向了二儿子王获。
王莽的大儿子今年才刚刚及冠,二儿子王获更是只有十七岁,正是少年气盛的年纪。
“王获,你给我跪下。”
听着王莽的话,王获脸上露出疑惑表情。
“父亲,我……”
“跪下!”王莽厉声打断了王获的话。
王获吓了一跳,见父亲极为罕见的暴怒,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王莽看着下跪的王获,冷冷地开口道:
“前些日子,你在家中将一名马奴责罚至死,可有此事?”
王获本想说谎,但看着王莽严厉的眼神,以及大堂中这么大的阵仗,只能老老实实地交待事情。
“父亲,那马奴竟然将您最喜欢的那匹马养死了,孩儿一时气不过就抽了他几鞭子。”
“谁知道他身子不行,就抽了几下,回去竟然死了。”
“父亲,孩儿不是有心的,还请明察!”
新都县令丁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心中顿时恍然,暗自想道:
“原来王莽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是了,王家毕竟在朝中经营了几十年,势力深厚,陛下一时半刻无法完全铲除,难免走漏风声。”
“不过……呵呵,王莽啊王莽,你以为把我请来做了见证,装模作样地惩罚一下儿子就行了?”
“此事不管你怎么处理,本官一定都会上奏长安,传扬得天下皆知。”
“这个子不教父之过的罪名,你是别想逃得了的。”
“你的名声,从今天开始彻底完蛋了!”
丁蒙心中计较已定,脸上带着看戏的笑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作为当今皇帝刘欣提拔起来的丁家外戚之一,丁蒙心中非常清楚。
只有搬掉王家这块大石头,丁家才有真正的坦途大道。
王莽,就是丁蒙仕途上最好的垫脚石!
王莽面无表情地看着王获,冷冷道:
“我以前怎么教你们的,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怎么还能做出这种天人共愤的丑事来!”
“我王巨军,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
王莽越说越气,将王获骂得狗血淋头。
一旁的心腹王舜、王邑等人对视一眼,赶忙站出来求情。
“主公,二公子也不是有意的。”
“这样吧主公,咱们将那个马奴的家人发还为平民,再给他们一些补偿,也就是了。”
“主公,区区一个马奴,何至于此呢?”
“主公……”
一时间,大堂中都是给王获求情打圆场的声音。
王获低着头,听到这些话之后,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他想来,一顿皮肉之苦恐怕是逃不掉。
但这件事情应该也就这么过了。
不过是一个马奴罢了,父亲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拿我这个儿子怎么样!
就在此时,王获听到了王莽的声音。
“好了,你们都退下。”
一群心腹家臣也觉得这场戏差不多了,便纷纷退下,等待着接下来王莽对王获的惩戒。
然后再出来做一次和事佬,了结此事。
丁蒙看着这一幕,嘴角越翘越高。
丁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县衙,写那封注定让王莽身败名裂的奏折了。
王莽表情平静地看着王获,开口道:
“王获,你这般逆子,天理难容。”
“养出你这样的孩子,我王巨军愧对儒家历代圣贤,愧对先帝和陛下对我的信任和重托,愧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你……自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