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庐陵人来说,王守仁这个县令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他勤于政事、不辞劳苦,最重要的是,他竟然经常搞一些民意的调查,称为“民评”。这在庐陵的历史上可是从未有过的。还有,王守仁是庐陵第一位授课讲学的县令。他的课不要钱,但是想听却要有入学考试。庐陵自古以来就是文化圣地,符合要求的学生自然也是不少,县衙竟然挤不下。后来没有办法,王守仁只好把课堂开在了自家府中。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年,王守仁终于得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让他入京朝觐。
王守仁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万分,他预感到这一次自己的抱负将会实现。于是,他急急地叫黄嘉爱和陈文学一起随他入京朝觐。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和两位学生便上了路。行至县衙门口,他们就被挽留的百姓们拦了下来。人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王老爷请留”。看到人群还有自己新收的学生,王守仁的眼睛湿润了。他下了马车,拱手道:“诸位乡亲百姓,我王守仁虽与大家相识不久,却情深似海。守仁此去进京,朝觐天子,圣命难违,实实不敢耽误!这些时日,朝朝暮暮,守仁铭记于心!改日,守仁定再来庐陵看望诸位!”说罢,他一转身上了车。
百姓们听了这话,知道挽留不住,也都让开了路。
黄嘉爱挥舞马鞭,马车向远方驶去。
庐陵到京城是很长的一段行程。师生三人赶路了将近半个月,才抵达京城。
从崇文门进了京城,王守仁难免感慨了。又是三年过去了,回看过去,这三年就好像三十年那么长久。自己虽是在余姚长大,但是京城的生活也在自己的前三十年的生命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三年前,自己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心高气傲的青年;如今也学会了隐忍。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胡须也都长到胸口了,虽不浓厚,但却根根清楚,里面还夹杂了几根白了的。他突然想起年少时和钱友同一起逃学去逛街,有一个破败的算命先生曾经预言道:“你须垂及衣领之时,已步入圣贤之境;你须达上丹田之时,已结圣贤之胎;你须至下丹田之时,已满圣贤之果。”现在想来……王守仁笑了,是啊,他早已不必计较自己几时成为圣贤了。凡圣贤者,无不以学渡人。而这不正是他现在所做的吗?
“先生,今夜何处过夜?”黄嘉爱赶着马车,转头问道。
“不急,”王守仁道,“先去看看原先我家宅院。”
一会儿的工夫,马车停在了王家之前的住处。天已黑了,王守仁下了车,黄嘉爱和陈文学燃亮了两盏灯照明。
如今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家早已换了他人。三年前王华致仕归乡,朝廷直接没收了这王家府院,充作公产。虽然这么做并不符合朝廷历来的规矩,但是刘瑾当朝,谁敢说半个不字?
在门前驻足了一会儿,王守仁叹了口气道:“走,去找家客栈。”
二
第二天王守仁早早就醒了。离朝觐还有一天的时间,他难得有这一天的空闲,便叫上了黄嘉爱和陈文学想一起出去逛逛。三人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市集。
京城的早市热闹非凡,师生三人坐在桌边吃起了早点。陈文学是第一次到京城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双眼都看得呆了。
黄嘉爱在一旁拍拍陈文学道:“宗鲁,你可是第一次来这京城?”
陈文学道:“正是。文学自小从未出过贵州,自然也未见过京城这繁华热闹。”
王守仁笑了笑,说道:“茂仁、宗鲁,我有话想和你们说。”
“先生请讲。”两人回答道。
王守仁正色道:“你二人于我门下习圣学已三年有余了。此三年来,我观你二人皆有短处,却也各有长处。茂仁虽起步较晚,然最为用功,进步颇大;宗鲁虽年幼,然天资聪慧,学问亦长进颇深。”
黄嘉爱和陈文学听了,都点点头。
王守仁道:“待明日朝觐之后,你等便不必跟随我了,可以各回原籍,参加乡试。”
二人听了大惊,眼泪便流出来了。黄嘉爱道:“先生这是要赶我们走?”
“非也!”王守仁道,“我不能耽误你们前程。”
和黄嘉爱不同,陈文学心中一直是装着科举与功名的,所以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来,他也不愿离开王守仁。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把王守仁当成他的父亲一般。二来,他对于王守仁对自己学问上的认可深感惊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学识已经足够应付得了科举考试了。
“伯安兄!”突然三人身后传来了一声招呼,急回身去看,乃是一个官人。那人一身官服,看上去比王守仁要小个七八岁。王守仁细细看了良久,才认出那人:“徐爱徐曰仁!”
“哈哈哈!”徐爱笑道,“想不到此处能与伯安相会啊!”
王守仁向两位学生介绍道:“此乃我余姚挚友,姓徐名爱字曰仁。”
黄嘉爱和陈文学连忙施礼道:“见过官人!”
“这是守仁两个学生,”王守仁介绍道,“黄嘉爱字茂仁,陈文学字宗鲁。”
徐爱回了礼,四人坐下。王守仁道:“曰仁,你如今做了官?”
“是啊,”徐爱道,“正德三年戊辰科进士,现任祁州知州。此番进京乃是奉旨朝觐。”
王守仁点点头道:“是啊,我亦是奉旨朝觐。”
“当年进京赶考,本想拜访伯安兄和伯父龙山先生,可当时兄已不在京,爱四处打听皆不可知。爱去龙山先生府上亦不得见,便以为此生无缘再见了。”徐爱说得很动情。
“当年刘瑾作乱,降罪于我,我只得在贵州龙场做了三年驿丞,年初方调任庐陵知县。”王守仁解释道,“曰仁可曾听说乔宇乔希大?”
“希大乃爱好友。”徐爱点头道,“伯安认识他?”
“守仁与希大亦是故交。他现在可好?”王守仁问道。
“希大为人豪爽,广交好友,刘瑾未曾动他。”徐爱道,“如今更有西涯公李阁老举荐,希大刚刚升任礼部尚书。”
王守仁和徐爱的对话,无疑对旁边的黄嘉爱和陈文学来说是极大的鼓舞。刚才二人还在为将要离别先生而愁苦,可听了王徐二人口中的这个尚书那个阁老,心中又燃起了考取功名的火焰。
王守仁转过头看了看他们,他怎能不知道自己的这两位弟子在想些什么?他感激徐爱,否则,这两位不知要伤感成什么样呢。王守仁明白,虽然他带给了他们很多收获,但是纵然有师生情分,却也不能误了他们的前程。
徐爱见王守仁三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议道:“伯安,带上这两位高徒,一起去希大府上寻他如何?”
王守仁想来,这也是给黄嘉爱和陈文学创造结识名士的机会,便满口答应:“甚好!”
三
自从刘六刘七在河北起事之后,朱厚照的心便放不下来了。他日夜心神不宁,却不是害怕那帮草民能成什么气候,而是一门心思地想着带兵御驾亲征,实现自己的将军梦。可奈何群臣反对,他虽贵为皇帝,也不敢任性。
过了几天,他也想开了——与其苦恼郁闷,不如多为亲征做准备。于是,他更勤加练习骑射了。豹房里的狩猎场要比郊外的猎场丰富许多,占地也大,皇帝便决定在这里练骑射。于是,他便在豹房里住下了。
朱厚照虽然日日打猎,心情却因大臣们反对他亲征而日益烦闷。一日上午打猎归来后,他去豹房看豹子,见豹子个个健美精神,忽然问身边的內侍道:“你说,这天下何人能与豹子匹敌?”
那內侍年岁不过十几,见皇帝这样问,只好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奴才不知。”
“嗯?”朱厚照又问道,“你觉得朕如何?”
內侍紧张地答道:“陛下自然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