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 汴京城就染上了一股甜甜的味道。
有卫州白桃,南京金桃,义塘甜瓜, 小瑶李子, 每种都是精挑细选后才有资格入京的。一咬满口的果汁,香香甜甜,空气中也跟着爆开沁人心脾的滋味。
但还有富贵人家嫌不足, 不肯像市井街头的百姓一样咬着吃, 况且也觉得不够甜。
非得用冰雪堆起来,用糖用蜜拌起来,盛在银碗里, 拿签子扎了,拿羹匙舀了, 慢慢地吃一口。吃完那一口, 就算是富贵人家也要忍不住再吃一口, 然后越吃越快。
毕竟一年里, 这是最甜蜜的日子, 谁能不受感染呢?
赵良嗣就不受感染。
他似乎是口中生了疮,每日里什么也吃不进去, 哪怕是给他盛了一碗蜜糖,他喝了也说极苦。这般水米不进,很快就倒在了榻上, 每日里不能见客,只有郎中来而去, 去而返。
有人注意到了,就很怜悯地提一句,唉, 当初归宋时,好歹也是条燕赵大汉,威风凛凛,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但也有人并不怜悯,反而是冷哼一声。
“赵良嗣误国误君,若他一病不起,还是他的造化呢!”
这话不知是谁先说出口的,而后就渐渐弥漫开,像是朝堂整齐划一发出的声音。
自从金人索要赵良嗣当初“海上之盟”许下的二十万石军粮,大臣们就用这样冷冷的目光看着这个新皈依者了。
河北河东到处都有农民落草,兴风作浪,朝廷哪来的二十万石粮食!
他赵良嗣是什么阿猫阿狗,他的话,哪里有资格作大宋的主!
好在谭稹老成持重,拒了回去,叫那般金人知道皇宋的威仪,要不然,必有谏官要跳出来,狠狠参这个蛇鼠两端的小人一本!
“爹爹唤儿。”
赵良嗣躺在榻上,很吃力地用手拨一拨纱帘,一旁的妻子察觉到,连忙替他将帘子卷起。
当初新赐这宅邸时,他刚刚被赐姓为赵,这宅邸也跟着他的姓氏走,一切都是崭新而耀眼的,这帘子明明是纱纺的,却不知里面掺了什么,闪闪烁烁的一片光华。
他在许多个夜里,就躺在这榻上,搂着自己的妻,一边欣赏这珍奇的床帐,一边赞叹大宋的繁华,一边又得意于自己这一步谋划。
现在纱帘已经褪色了,也不见用了几年,只是摘下用水洗了洗,那些蒙在他眼前的绮丽光华渐渐就消失了。
像个自作多情的梦,而他现在终于醒来了。
“你近日里如何?”他坐起来,干巴巴地问了儿子一句。
儿子低着头,“近日都在苦读诗书。”
“不要再读了,”他说,“你乡试未中,也该休息几日,出城走一走,散散心。”
儿子很吃惊地抬眼看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慈爱,但父亲又说:“小郎可好?”
这就是问一问自己的孙子了,儿子立刻展开笑颜,“爬得熟练,只是还站不稳,整日里只要醒着,就要四处爬一爬,很让人吃不消哪!”
说完这话,父亲却没有反应,儿子脸上的笑又消失了。
“爹爹?”他试探性地问,“可要儿子抱他来……”
“四哥写信给我,说他那里一切都好,很受帝姬器重,”赵良嗣说,“你愿不愿让婉娘带着小郎往兴元府去,看一看他?”
儿子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朝中竟如此险恶么?!”
爹爹不言语,过了一会儿,颓然地点点头。
“金人若老实交割西京路就罢,但有差池,我家恐怕不能保全。”
“可这论理是谭稹的裁度!若金人反悔,也该是他谭稹受朝廷问责!”
赵良嗣平静而绝望地看着他的儿子,“我已是个愚人,为何更生出你这样愚且鲁的儿子?你说拿谭稹问责,可谭稹是个内官!”
谭稹是顶替了童贯的位置,成了河东与河北两处的宣抚使,都督燕云军事,可他能拿到这个位置,就证明他这些年来深受官家的器重——官家宠爱宦官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这些个宦官日日夜夜都在宫中,一个人出去做官捞钱,钱自然不能独吞,还要拿回来给他的兄弟们分一分,那些兄弟们收了他的钱,又留在官家身边,他有何事行差踏错,同党难道不替他描补掩盖么?
他惹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要紧,只要能找到一个顶锅的人,剩下的事自然有其他宦官替他在官家耳边吹风,让官家想起这个心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辛苦与忠诚。
而他赵良嗣,他有什么能耐让官家想起他的好?有什么能耐让官家待他尚有三分情?什么都没有!他就是那个会被谭稹拉出来顶锅的人!
有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赵良嗣心中一软,刚一抬头,妻子已经默默起身,走到床帐后面去了。
“我已经托人办了凭由,你我是不能逃的,只让妇孺走就是,”赵良嗣说,“我当初一见帝姬,就觉得她是个极有城府心胸之人,不逊男儿,四哥跟着她,纵无富贵,性命亦得保全。”
“可山路崎岖,小郎尚在襁褓,怎能受得这样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