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熹微宫。
昆仑山君沈瑱坐在上首,沈薇亲手为他奉上茶盏,询问道:“父君此去望幽山平怨,可还顺利?”
提到此事,沈瑱眉间隐现愁容,不过片刻就散,道:“还算顺利。”
大喜之日,他也不愿多说这些烦心琐事,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女儿身上,浅饮一口茶,叹气道:“薇薇,你母神在闭关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恐怕要错过你的大婚了,你不要怪她。”
沈薇摇头,鬓边明珠轻摇,折射殿内鲛灯莹光,双手合十道:“我只祈望母神能够顺利渡过命劫,平安出关,又岂会怪她?”
沈瑱颔首,眼神中越见欣慰,停顿少许,他又道:“我已向天帝请旨,待你们大婚之后,便正式加封殷无觅为阆风山主,许他代为处理昆仑事务。”
昆仑有三山四水,三山之名分别为阆风、樊桐、玄圃,阆风乃是三山之首,昆仑君下第一人。这么些年,沈瑱确实很用心栽培殷无觅,许他阆风山主之位,便是向世人昭告他的尊贵地位。
沈薇心中早有准备,她散尽修为,将仙元送于殷无觅,便是绝了自己成为昆仑未来之主的机会。父君曾为此恼她许久,如今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重新打算。
沈薇起身,郑重地代殷无觅行一礼,欢喜道:“谢谢父君,他定会不负父君所望。”
两人又闲谈了一番明日的婚宴细节,一起用过晚膳,沈瑱方才离开。
这具身躯自从失了仙元,便气力不济,常会感觉疲乏。
昆仑山君离开后,沈薇便唤来贴身宫娥卸了身上妆容,准备躺上床榻休息,好为之后大婚养精蓄锐。
脑海里突兀响起的系统声音,让她微微惊了一下。
沈薇蓦地从榻上起身,引来伺候的宫娥低声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又有哪里不舒坦?”
“没事,你们都先出去吧,不用在这里伺候,我独自休息会儿就好。”
宫娥们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脚步轻缓地退出殿外。
沈薇从榻上起身,坐到妆台银镜前,抬手抚了抚洗尽铅华后略有点苍白的脸颊,看向镜中的眼眸透出一点惊讶和疑惑,不确定地喊道:“系统?”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系统声音了,到了任务后期,系统便很少再上线,以至于她都已经不记得系统上一次发布任务时,是在什么时候。
系统应声而答,“我在。”
这下,沈薇终于确信方才脑中响起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她心脏急促地跃动两下,呼吸声渐急,不敢置信地再次确认道:“你适才说,我的任务即将完成,可以回家了?”
系统道:“是的,当前任务进度已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如无意外,大婚礼成之时,便是宿主任务完成之际。”
沈薇听着脑海中公事公办、毫无起伏的系统音,心内翻江倒海,眸中渐渐蓄起湿润泪意,心神亦有片刻恍惚。
多少年了?她穿入这个世界多少年了?
沈薇思绪一片混乱,掐算不过来,还是系统出声提醒,她才喃喃地重复道:“一百年吗?原来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百年了?”
从穿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被系统绑定,需要在系统的指示下,去完成指定任务,挽救一个会在未来颠覆三界的大反派,改变他的心性,阻止他黑化毁灭世界。
从最开始的,数着日子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务早日回家,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完全忽略了春秋的更迭,四季的变幻,除非系统主动出声,她也甚少再挂心任务的进展了。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换做是在她原来的世界,一百年,她早已过完了一生。
但在这个世界,在神女漫长的生命里,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曾经,每每完成一个小任务,取得一星半点进展,都能让她欢喜不已,现在整个任务即将完成,她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妆台上的银镜雪亮,将她的模样映照其中。
沈薇盯着镜中人看了片刻,蓦地撇开头紧闭上眼,尝试在脑海里勾勒自己原本的面貌。
可她努力了很久,所能勾画出来的眉眼,全都是镜中人的模样。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曾经令她牵肠挂肚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在她已经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时,系统告诉她,任务完成,她可以回家了。
何其可笑。
系统大约检测到了她心中不忿的想法,大度地给了她两个选择:“任务完成后,宿主可以选择留在书中世界和攻略对象一生一世一双人,亦可以选择脱离此间世界,回归你原本的生活。”
系统给出选择后,便再次沉寂下去,沈薇独自坐在镜前,却因为这两个选择而夜不能寐。
她不知道的是,还有另一个人比她更加煎熬。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沈薇辗转难眠一夜,沈丹熹经受心如火焚半年。
“穿越女如果离开,我或许可以回到自己身体里。”
这一点毫末希望像灰烬里生出的火星,让沈丹熹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躺下,将自己幻想成无知无觉的死物,不去计较时间的流逝,只等待寿命熬尽,化为灰烬。
未彻底断绝的五感,让她能清晰地感应到沈薇心中的摇摆不定。
百年过去,回家的执念在她心中已变得不再如当初那般强大到能超越一切。
沈薇眷恋她这一具寿命长久的仙身,习惯了在昆仑山上众星拱月被人伺候的日子,她对昆仑山君生出了父女亲情,对曾经不情不愿攻略的对象,亦交付了真心。
一对在她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如何抵得过眼前实际握在手里的一切?
沈丹熹抱膝坐在魔神飘零的厚厚骨灰中,宛如一个正被架在刑架上反复凌迟的死刑犯。
沈薇的每一次摇摆动念,都会化作利刃,在两处不对等的时间流速下,在她的精神上铭刻下绵长的痛苦和折磨。
沈丹熹曾听说过人间有一种酷刑,将人的眼睛蒙上,放入纯黑的环境中,只在头顶放上一桶水,每隔片刻,便滴下一滴水至眉心,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直到滴水穿骨。
她现在的处境,与之何其相似。
九幽的天地就是那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时不时飘入意识的画面,就是那一滴折磨她的水珠,直到她灵魂溃烂,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