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罗氏两兄弟惨死后的不久,罗有兴被县公署委任作城防队副队长。牢房里的关系,收受了张吴氏拖好处的人,只答应会照顾大虎,便没有了下文,眼前的肥肉要吃,又不好开罪了新队长。“牢头的胃口是食人的无底深渊,其结果非但无济于事,还会毁掉这个家”张吴氏绝非一个糊涂女人,她心里这样想着,使拿定了主意,别辟蹊径。她听说孟子坡的女儿孟花,最近搭上了日本国的参事喜多章一,她还清楚,现在的“满洲国”,名义上以皇帝最尊,实际上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满洲国”到处是日本人的军队,皇帝不过是个手一兵一卒的空头大将罢了。“满洲国”是日本人在当家,何况小小的庄河城呢?县长是中国人,可在背地里掌管机要的还不是人日本人吗?一个从来不关心时局和政事的女人,忽然想到沦丧的国家和民族,心里生出无限的哀叹。
张吴氏来到时,孟子坡正举着烟枪拼命地吸食,屋子里青烟缭绕,仿佛寺院的道场。孟子坡一身瘦骨嶙峋的模样,仿佛一个将死的野鬼,已经耗尽了所有皮肉的能量,他见到张吴氏和手里的礼品,脸上挤出满意的笑。微笑的表情一闪而过后,他又重新陶醉在烟土的虚幻世界里。
“这么些年来,迈进我孟子坡家的客人里,属你身份最高喽!”孟子波干咳几声,语气里含了一丝自嘲的意味。
“我一个女人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应该到你这儿瞧瞧的。”张吴氏客气地说到。
“像我这个样子,除了等死没别的可盼了。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年轻的时候吃老子,年老的时候吃姑娘。”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同人有过正常的交流,郁积于心的话语,毫无逻辑地涌出来,每一句却又包含着沉闷深长的意味。“说吧,你来什么事?”孟子坡直截了当地问到。
“想只求孟花一件事。”张吴氏为孟子坡的热情仗义所感动。她没有想到,平日里醉生梦死如游魂野鬼一般的人,同样充满了真挚的良知。她的计划,在一个沦丧了生命自尊的烟鬼面前,获得了一个满意的开局。相较那些贪婪的狱卒,孟子坡更像是守卫正义的卫士。
进城前张吴氏差人给孟花稍去了口信,回信儿说,除了清早时候,随便那一天来都可以。张吴氏是个聪明且细致的女人,猜想风尘女人家的生活习惯,自然与平常百姓家有所不同。她精挑细选了一些农家土产,猜想孟花一定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即便有物件上不如意的,也不是平常百姓家能满足的。还听说自从孟花在庄河打出迎客的旗号,便再没有踏回靴子沟半步。送一些乡间特产,无异于是最为贴心的了。张吴氏在衣襟里,用手绢仔细地裹了几块大洋,这些真金白银的家伙到什么时候、走到那里都有人会认可。
马车飞快地疾驰,吴大个子满嘴含糊地叫骂着,拼了命似的抽打着骡马,像得了失心疯的病人,没有理由、毫无节制地挥动着马鞭。鞭子落在骡马身上,啪啪作响,仿佛滚开的油锅里,忽然滴进了水滴时的声响被放大了数倍。骡马本已经很卖力,却偏偏被浑人毫无理由地抽打,只得奔命似的狂奔。木轮大车,在进通往庄河城的土路上,颠簸疾驰,甩一片飞尘在脑后。自从罗家遭了变故,吴大个子便被辞回了家。罗有兴在庄河城当差,老地主一条腿已经迈进了鬼门关,自然就不必再养车把式了。吴大个子捡起老本行,置办了骡马、车子,继续做起替人赶道的营生。
“大嫂子穿的花梢,进城干啥?”浑人的眉宇里透着暧昧,语气里带几分轻薄地说到。
“进城办点事,到时候你就在老庙岭等我,稍带着拉活,别走太远喽。”张吴氏说到。
“大虎进了牢局子,你不是夜里没事,想男人了吧?”马车赶的飞快,吴大个子的嘴里像塞了北风似的。
“胡扯什么闲!”张吴氏没心情同浑人胡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到。
庄河城中并没有光明正大开门、挂匾做生意的妓院。散居在城中的妓女,多半三个五个合伙同租一处房子,平时住在一处,相互照应着过日子。虽然平日里为了抢生意,挣的面红耳赤,回到生活里倒是和睦,相互扶持。这些妓女,多半是东三省开战时沦落到此的姑娘、年轻的寡妇、男人从了军至今生死未卜的少妇人。另外一部分,是当地的姑娘,虽然生长在庄河,却有着和其他人相似多舛的命运。东北的姑娘,不比南方姑娘,细腻、柔美、天生一副温柔面孔,却具有特有的豪放、大胆和与生俱来的粗中存细的好性格。她们迎来送往,对那些富商地绅,从不心存侥幸,反倒是来了个平平无奇的半大小子,土地里刨粮食的乡下本分人时,倒是格外用心。约好了时辰,宁可分文不取,只要相好的答应娶了自己,便绝不回头,即使刀山火海,千辛万苦也随着伴着。
孟花早前和几个姐妹住在一处,那是一间破旧的大杂院,四邻中多半是靠皮肉过日子的苦命女人。前此日子日本人喜多章一,光顾了孟花竟豪爽的出资为她租了四间瓦房,逃脱了旧有的生活和女伴们,同这个日本人人生活,倒也是衣食无忧。对中国与日本国之间的战事,孟花大概清楚一二。她自视身份卑微,且没有什么学识,可心底里对日本国人的做法则极不赞同。然而,若大的一个国家和庄河城都被日本人罢占着,那些个男人们,都甘愿做了亡国奴,更何况自己一个弱女子呢?她即无力反抗,更加不敢有任何反抗。做妓女产生的荣辱和自卑,使她不敢也不能再去辨别国仇和家恨了。何况家里靠自己皮肉钱过生活的爹,每隔一段时候,都像催命鬼似的,差人上门讨要活命钱。而这个日本人似乎并不在乎钱财多少,人倒是很豪爽,岂不知他正用中国搜刮的财富来套取另外一种生活。生活的彻底沦落,使她本该具有的辨别是非的能力,也变的死气沉沉。千百年来积怨下来的思想压迫,连同苦涩生活抛来的无奈选择,使这样的心境越发的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