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的元宵节,老地主和小妾赵玉娘,去往庄河城看烟花。对于烟花老地主早已是司空见惯,丝毫提不起兴趣,奈何赵玉娘的极力坚持,只好不容辞了。
县城的官道上,布满了未曾完成消融的积雪,在车轮的辗压下显得明亮光洁。太阳像一座燃烧在二里外的火炉,虽然眼见阳光充裕,却丝毫感受不到温意。空气仿佛冰冻一般,试图躲进皮袄里寻觅温暖。
赶车的吴大个子,模样丑陋身体却健硕。此时,他站在骡马面前,使用吃奶的力气拉拽,那匹因为年幼不肯迈步的小骡子。他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色的水汽在眼前飘荡,像吸了旱烟似的,正吞云吐雾。虽是个浑人,吴大个子却有一门娴熟的驾车手艺。
“罗老爷子,咱就该牵那匹老骡子,这小驹子从没上过雪路。如今可倒好,不知啥时候到县城。就算黑天前到了,累死的不是这它,是我!”吴大个子抱怨着,吐出的语句含混不清,像在嘴里含了一口热粥。
“年前老骡子去置年货,摔了腿,骡马大夫嘱咐,一个月不能出体力。”老地主漫不经心地安抚着。自从娶了赵玉娘,老地主便想着在周遭的一切上都加一个新字,越是年轻、新鲜便越是喜欢。
“用那匹瘸骡子,也不该使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吴大个子没好气地说,在靴子沟,只有这个浑人胆敢在老地主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那骡子平时做个脚力还行,拉车就不中用的。”老地主耐着性子解释到,对浑人的话,他总是置若罔闻,又不得已去做解释。老地主觉得,聪明人是犯不上跟浑人致气的,尽管吴大个子一再提到老骡马这样的敏感字眼,老地主则表现的充耳不闻。
小骡马终于适应了在冰雪路上拉车,吴大个子则仍旧追随着马车奔跑,尽职尽责。不肖两个时辰便到了庄河城里。老地主在县城里有一处宅子,是十年前为了,方便与私会才买下的。宅子不大,四间朝南的正房,两排东西向的厢房。院落里铺着齐整整的青石板,中间放着青石做成的桌椅。长廊状的葡萄架,只剩下枯朽的木制骨骼,从大门直抵正房的门口。在盛夏时节,青石的地面上,落下光怪陆离的光影,便成为逍遥避暑,消磨光阴的佳地。屋里的陈设如旧,旅大城买来的红木桌椅填充了房屋,东屋火坑上摆放着坑桌,厚而挺直的羊毛毯子铺覆盖着整铺火坑。
小妾赵玉娘坐在梳妆镜前精心地打扮着。旅大买来的东洋脂粉,是大媳妇托娘家哥带回来送给小妈的见面礼。玫瑰红的棉旗袍是二媳妇早年的闺中蜜友,从奉天城送给自己的礼物,现在转送了赵玉娘。三媳妇张淑巧,曾经在旅大女子学校读过几天书,年纪又与赵玉娘相仿,最懂得年纪相仿女孩的喜好。她托女校读书时的同学,在岫岩城里买来上等玉料,做成一对翠玉镯子,又花心思在上面绘了金色的玫瑰花图案。做成后自己喜欢的不得了,本想着留一只给自己,狠心咬咬牙,索性包裹好统统送赵玉娘做见面礼。
傍晚时分,天际里漂浮着黑狗血般的晚霞,浮浮荡荡,松松散散。依往看惯例,顶数县府衙前的烟花景致最盛,且人口又稠密,还是权贵和钱人聚居之处。
赵玉娘在几位儿媳妇精美礼物的烘托下,显得娇艳夺目,仿佛在灿烂的花朵上,镶饰了金色的彩带,使烟花的景致也失色大半。人们专注地看着,惊叹世上竟真有白皙如雪的脸庞。尤其一身红色旗袍,身材凹凸有致,更显婀娜多姿。置身于此仿佛一只灿烂的玫瑰花枝,插在了青灰的瓦砾石块之中。
烟花并没有赵玉娘期盼的那样绚烂出奇,她甚至觉得,竟不及老地主迎亲时燃放的。虽然那时她有太多的苦闷和烦恼,甚至一度有过了断一生打算。她敏感地感觉到人们向自己抛的目光,原是看景的,如今反倒成了人家的景致。位置的巧妙转变,成为她阴郁的心情忽然间愉快起来的原由。她瞧了瞧身旁的罗良海,花白的头发上映在烟花五彩的光茫里,显得更加朽败。这张苍老而凝重的脸,此时正故意摆出一幅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她的情绪又跌落到谷底,即使再诱人的美景,忽然煞风景处的存在,也顿时消没了好心情。她的心神渐渐抛下了烟花制造出的美景和从爱慕的人群中收到的得意,从自我的陶醉中跌落出来。她开始在昏暗处仔细找寻着,然而失望最终笼罩了面庞。在烟花闪现的夜里,一切仿佛是不着边际的幻想,时而清晰,时而因昏花,最终归于迷茫。
月光清幽,将水银似的光华洒落在石板路上。日落后,冰耗子般的寒流,顺着衣袖口窜了进来,冷的使人赶忙缩起手来,扎好衣袖口。老地主搜罗着脑海所有的记忆,终于断定今年的元宵节是他有生以来最冷的。当他将自己的发现说给赵玉娘时,却未得到赵玉娘半点的反应。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观赏美景时说这些无关痛痒,有失风雅的蠢话。这恰恰在无意间深刻了两人之间的年龄差,正是赵玉娘最为在意和无法释怀的。老地主想到,若是将这段话说给谢世的发妻,一定会得到她热情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