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北。
渭河水质略显浑浊,从空中俯瞰下去,它就像一匹鹅黄色的绢布,在大地上缓缓抖动着铺开。
而今日渭水桥边是罕有的热闹。
平时出行需要偌大排场的那些高官与勋贵,此时恭恭敬敬地走下马车,陈列在道路两旁,他们站在这儿眺望着远方,紧张的神色中又包含着几分期待。
现在的场景算不上太过严肃,因此队伍中那些相熟的臣子们,压低嗓音交谈了起来。
“这次由燕王来继承大统,黄太仓,我听说你好像与燕国的那些臣子有书信往来,颇为熟悉。那之后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不要忘记请我一顿酒啊。”
说话这人姓张,当前担任均输令,负责统一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秩俸六百石,在长安算是中层官员,职位有不少油水可捞。
不过按照张均输那些朋友的形容,说他是胆子还没一粒麦子大,伸手都能拿到的好处,根本不敢去碰。
正和他交谈的这位黄太仓,即是太仓令,平时的工作就是辅助太仓丞管理京畿地区的粮仓,活多钱少责任重。
拿着四百石的秩俸,但万一饥荒,开仓放粮的环节出现卡壳,那他们是要担责的。
不过大汉这些年京畿地区一直安稳得很,黄太仓一直担心的事情倒没有出现。
但各种意外并不少见,每次黄太仓遇到,总会急得口里长泡,背心生疮。
因此作为朋友,张均输希望他能尽量升上去,不再继续就任这个尴尬位置。
“我真要有机会飞黄腾达就好了。”黄太仓自嘲笑笑,接着压低声音,“我和燕王手下的张武张郎中认识,只是他都对他们殿下这次来长安不看好啊。”
“哦?黄兄细说?”张均输顿时凑近一步,轻咳两下。
谈论互相感兴趣的八卦,能迅速拉近距离,消除隔阂,现在他甚至将称谓从黄太仓换成了黄兄。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说法。”黄太仓摸了摸下巴,低头沉思片刻,接着反问一句,“你知道为何是燕王来长安继承帝位,而非代王、九江王吗?”
“这哪是我这六百石官员该考虑的问题啊。”张均输摆了摆手,关于帝位继承的事,哪怕两千石的都插不上话,身上受封的爵位低于三千户,都不好意思过去掺和。
黄太仓眼睛滴溜溜一转,望着边上无人注意。
他这才沉声说:“相比代王和九江王,燕王的性格更加……嗯,平和,他登临帝位,这朝堂就正好成了擂台啊。”
“擂台?”张均输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词感到有些不解。
黄太仓解释说:“现在朝堂不就是功臣元老们和吕氏那伙人在角斗吗?先帝在位的时候他们没分出胜负,难道还真就熄火不打了?
怎么可能!
他们两边就是想决出胜者,接着好让朝堂彻底由他们做主,如果换成代王过来,会让他们这样闹吗?”
“代王过来有什么不同……哦对,阳夏侯来了,那他们确实闹不起来。”张均输咂咂嘴。
十多年前他只是名基层小官,但对陈大夫的赫赫威名是印象深刻。
当时他的上司就是因为贪了运去韩地物资其中半成不到,结果没想到那是支援前线与匈奴作战的物资,结果陈大夫回来,直接抓着自己的上司一顿猛批,然后按律斩首。
正是有了那次事件带来的阴影,张均输这才在之后为官生涯里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因此在他眼里,阳夏侯的震慑力相当充足。
黄太仓轻叹一口气道:“所以说啊,燕王手下威望最高的,不过汝阴侯一人耳。
不过你我都知道,汝阴侯是个老好人,居中调和关系还可以,但是想像阳夏侯那样震慑朝堂,根本不可能。
燕王本身性子软弱,手下又无可用之人,未来大概就是个摆设,坐在最上面看着底下人争出来一个胜负。”
他对燕王的前景颇为悲观。
而且不止自己不看好燕王,燕王手底下也鲜有人看好他。
要想和那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朝臣对抗,实在太难太难,无论从威望还是实力,黄太仓都看不出燕王有什么优势。
虽然自己很想进步,但借着燕王继位的东风更上一层楼,似乎可行性不高。
“黄兄慎言。”张均输赶忙道,这些内容实在过于真实,被人听去就不好了。
燕王登基后对付不了那些功臣派,还对付不了我们?
“唉。”黄太仓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想了想,张均输抬起头来说:“不过嘛,我还是想劝黄兄伱一句。”
“张兄请讲。”黄太仓侧过头道。
很多事情上可谓是旁观者清,当事人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看客一眼就能明白其中利害。
“我这就是个人建议啊,具体听或不听,得让黄兄你自己来选。”张均输先给自己套上一层盾,避免未来对方埋怨自己。
然后他淡淡问道:“黄兄现在想要晋升,需要多少年?”
黄太仓愣了愣,估算一番后说:“若我没犯什么错误,也没有什么大功绩的话,三年左右,可以往上走走。”
他说的这个往上走,其实也没有走得很高,从秩俸来算,大概就是从四百石升到六百石,和现在的张均输持平。
“无功无过需要三年,你现在的职位变数太多,难有功而易犯错啊。”张均输讲出事实,再问道,“你想慢慢磨上去都风险不小,为何不试试赌一下呢?”
“赌一下?你是说……”黄太仓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渭河对岸。
张均输点了点头道:“没错。”
“要我赌燕王起势吗?”黄太仓苦笑一声,“开始我俩分析那么多,觉得燕王不过是傀儡,结果你还是想让我去选择投靠他?”
张均输认真道:“黄兄,这是一条捷径,如果你想冒险可以选它,你若想保证稳定,自然没必要去赌上这一把。”
“也是,也是。”黄太仓应下,接着变得沉默起来。
难道自己对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职位很满意吗?
如果面对机遇不拼一把,他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
只是唯一的问题,就是投靠燕王真是“机遇”吗?
在黄太仓思索一阵的时候,他听到周围响起了低低的躁动,于是抬起头来,望见渭水对岸来了一小队车马,顿时抖擞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