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来自极北之地的冷冽朔风割得脸颊生疼,冻得手掌生出了暗红色的疮斑,寒气沿着裤腿往上钻去,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缠在腿上吐着信子。
不少老人见着一夜冰雹后的鹅毛大雪,畏惧地感慨着,自己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知道雪能下得这般大。
二月二十三,长乐宫中,早朝。
“我大兄薨逝了?”刘盈惊道,指尖略微一松,那封浅色的帛书若雪花般缓缓飘落。
朝中众臣皆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言。
哪怕平日里刘盈态度再和善,但在当前的情况下,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万一自己有句话说出了,触怒到陛下,那责罚必然会比日常要重数十倍。
刘盈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眼眶泛红,如果他现在是在寝宫之内,恐怕已经在伏案而哭。
“大兄,太……太突然了啊。”刘盈将那卷帛书拾起,喃喃自语。
他本身就极度重视亲情,想要在家人面前完美地扮演好每个身份。
在刘邦和吕雉的面前,他便是孝顺儿子。
哪怕刘邦对他漠不关心,但刘盈依旧乖巧地执行阿父留下来的每条政令,生怕大汉在自己手里衰落,辜负了刘邦生前的努力;而吕雉对他的要求颇为苛刻,纵使刘盈达不成,也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在刘如意、刘恒还有刘长几个弟弟面前,他便尽力塑造一个靠谱兄长的形象。
每次他们前来长安,刘盈给自己这几个弟弟的赏赐非常之多,关切他们日常生活中遇有什么困难,等朝会时就交给群臣讨论,帮他们解决烦恼。
而长兄如父,刘盈在面对刘肥这个自己唯一兄长的时候,扮演角色变成了弟弟。
平日里,刘盈对他的态度是亲近且尊敬。
在登基之初的某次小型宴会里,刘盈甚至打算让自己的兄长坐在上首位置,不过被吕雉严厉地阻止。
无数幕回忆划过心头,最终停留在倒数第二幕上。
去岁腊月,齐国使团抵达长安,送来刘肥抱恙,无法前来长安贺岁的消息。
刘盈表示应允的同时,赐下了不少物件,并且写下亲笔信,表示让兄长好好休息,等今年身体恢复了,让他再来一并长安喝酒下棋,自己可是跟刘如意学了十几步开局的“飞刀”,让大兄到时候见识见识。
使团于正月初九离开长安,到现在大概过去了五十多日。
从长安前去齐地,车队一路顺畅的话,大概需要三十五天。
但再算上刘肥薨逝的消息已经送到长安,哪怕一路加急,也得是二三十天发生的事情了。
在心里计算完所有,刘盈沉默半晌后,接着轻叹了口气。
自己那封亲笔信,看来大兄是没能看到了。
“诸位,朕的大兄,即齐王薨逝,可以商议定下他的谥号了。”伤感一阵后,刘盈心绪稍稍平静下来,开始处理正事。
前年长沙国的国君一年三薨,给商议诸侯谥号提供了充足经验,于是朝臣们纷纷提出自己的建议。
有人提议给齐王上“悼”,毕竟刘肥的年纪和吴臣差不多大,“中年早夭曰崩”似乎非常合适。
然后这名臣子差点被刘盈喊人丢出去。
历史上刘肥之所以谥号为“悼”,与当时掌权者为吕雉不无关系,他身为庶长子而且是一方诸侯,乃是吕雉的眼中钉,生前需要战战兢兢,身故后亦得不到什么赞美之言。
毕竟悼是带有同情意味的平谥,上一位用这个谥号的吴臣,是因为仅仅即位三个月就薨逝,根本没有干出什么名堂来,不太适合用上谥。
而我大兄在齐地近二十载,百姓安乐富足,岂会得不到上佳的评价?
现在大汉局势与历史不同,刘盈必然不会让刘肥再用这个谥号。
沉吟片刻,他提议道:“诸位,你们觉得给齐王用文为谥号,可否?”
随着刘盈话音落下,不少臣子起身表示反对。
“文”这个谥号实在太顶级了。
敢用它当谥号而不被嘲笑的君主,那都得是在位期间使得自己治理的地方,有飞越提升。
大汉开国彻侯薨逝的也有数十人了,可这批人里用“文”作为谥号的,不过萧何等寥寥数人。
而刘肥在齐地干得确实不错,但想要用文当做谥号,那还是差了一线,哪怕这个建议由刘盈主动提出,也让不少臣子选择反对。
毕竟现在谥号体系并未崩塌,在天下人眼里存在着可信度。
那么它关系着不少朝臣的身后名,他们肯定不会让其随意失去公信力。
见反对的声音不小,刘盈倒没有一直坚持,硬是要给刘肥用“文”这个谥号,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兄长的确称不上“经天纬地”“博闻多见”,“慈惠爱民”勉强能沾上一点边,但要因为这个就用“文”来作为谥号,那恐怕会导致这个谥号缩水。
于是刘盈让朝臣继续提出建议。
他们见到前面有那个提出“悼”为谥号的臣子,差点被刘盈丢出去,于是明白刘盈是想给齐王上谥。
对于这点要求,众人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齐王在齐地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大功绩,但十多年来一直安安稳稳的,境内没有出什么乱子,就算得上一位不错的君王了。
经过一番讨论,在“安”“平”“惠”等谥号里,他们觉得“恭”字最适合刚刚薨逝的齐王。
尊贤敬让曰恭,勤恤民隐曰恭!
“恭”这个谥号属于上谥,而且与后世不同,没有暗贬和讽刺的意思。
而刘盈仔细思索后,觉得它与自己的兄长的确属于绝配。
很多人觉得刘肥治理齐国,主要是靠着国相曹参,不管这个观点是否正确,至少说明曹参在齐地治理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那“尊贤敬让”便说得通。
而齐国这十多年来,一直奉行着无为而治,不与民争利,那么“勤恤民隐”便可由此得出。
刘盈微微闭上双眼,颔首说道:“谥号可为恭矣。”
讨论完齐王谥号,接着只再议了几件小事,刘盈便宣布退朝。
他坐上龙辇后,仰头靠在垫背,觉得脸上那几道泪水划痕处,被冷风一吹,有些麻木。
“大兄,阿弟最后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的事情了,若早知如此,以前下棋时就让你多赢几盘。”
……
二月二十七日。
宫城中传出另外一则消息,让整个长安为之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