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庭院中,项羽用粗狂晦涩的楚语正在吟咏。
那从高高雪山的奔涌而下的大江,既孕育了南国无数珍奇生灵,同样又带来走蛟之灾。
生活在那样环境下的楚人,自有他们的性格,霸蛮的“不服周”,神秘的巫蛊赶尸,战时的悍不畏死……
他们深深扎根于楚地,如同甘美的柑橘,移至淮北则成苦枳。
“屈子的颂诗写得真好啊。”唱完一段,项羽轻声感慨,“当年叔父要我读书,无论哪种书我都读不进去,年岁上来,发现书里先贤说的那些话语,真是颇有道理啊。”
很多人过了大半辈子,用血泪去践行出的某项真理,恍然回想起来,自己似乎曾在某个午后,从书卷上漫不经心一扫而过,上面记述的正是此理。
可他们大概只能默默追悔,觉得当初没有用心读书的自己真傻。
项羽偶尔亦会生起这般感慨。
他已经不是那个连鲲鹏典故出自《庄子》都不知道的武夫了。
这些年里,项羽慢慢看了不少先贤的著作。
因此他的认知发生了不少改变。
若是当初的自己将出门晃悠,惹事生非的时间用来阅读典籍,早早学会谦和、纳谏、修身、包容。
那现在的人生又会如何?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项羽无奈叹了口气,时间若流水,不会等待谁,亦不会给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
不过他现在的处境已经足够优渥,别说项氏的那些先祖,就是楚国以前的那些王侯,生活同样比不上自己。
项羽偶尔产生的这般感慨,只能在江宁面前流露。
毕竟唯有对方知道他曾经的鲁莽与骄横,和现在沉静不外显的自己对比起来,其中存在多大的差别。
完全判若两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陈洛默默附和,用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典故。
两人相视一笑。
“时间过得真快啊。”项羽提炼出这段话中的核心意思。
陈洛应声说:“的确,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一晃眼快二十年了。”
“是啊。”项羽点了点头,“我们认识的这近二十年里,创下的功绩可不少啊。”
“单凭巨鹿一战,你我就能进史书,被后人赞叹了。”陈洛挠挠头,自己单杀王离,后面的史官怎么说都要给自己记上去,不会忘了这事吧。
项羽面色沉静,悠悠说:“我最大的功绩,则是重新光复了大楚啊。”
春秋战国那么些年,各个国家的百姓之间有融合,亦在心理存在区别与差异。
楚地的习俗和燕地的习俗,完全不同。
而曾经的韩赵魏燕秦,现在要么早已不存在,要么已经发生巨大的改变。
唯楚如故。
难道是他们不想复国吗?
因为他们的土地上没有诞生自己啊。
项羽可以很自信地说,楚国的光复与自己息息相关。
深吸一口气,他侧过头道:“江宁,楚有七百载矣,我不想让它的名号断绝在项氏的手中啊。”
楚作为国号,在华夏历史上是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相当璀璨。
春秋时,它一直充当着挑战中原的南方霸主;战国时,它在虎视眈眈地逐鹿中原,与秦国一争天下,秦末时,大楚的旗号又由项羽发扬光大。
赤底黑字的楚字大旗,早已深入天下人的心底。
原本历史上,在项羽之后,国号为楚的政权,再未有争夺天下的机会,甚至割据一方,传承数代的王国都未出现,仿佛气运断绝。
这是项羽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听完这段话,陈洛低头沉思起来。
项羽这次拜见自己,先问的是家族的延续,现在又开始考虑楚国的存亡,有种在交代后事的感觉。
不过项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在医学和科技发达的后世,尚且称得上是中年人,可在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的古代,说这个年龄迈入老年阶段,没有谁会提出疑议。
何况自己与对方的见面,往往相隔三五年,中间不知会发生多少变数。
项羽大概是想在这次把所有事情问询清楚,避免意外来临,什么准备都没有做。
想通这点后,陈洛缓缓抬起头说:“大楚,大楚。羽兄觉得楚国的核心在于什么?”
这把项羽突然问得有些愣住。
他最可自傲的功绩即是光复“大楚”,现在面对“大楚”的核心为何的问题,居然不能第一时间回答上来。
想了想,他郑重应声说:“大楚的概念,乃是由多重杂糅,最终凝聚而成。
至于大楚之核心,依我看来,在于百姓。
当年暴秦灭楚,有谶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就是这个道理。
故而当年我举兵起事,八千吴中子弟愿意千里相随,纵死无悔。
只要楚地的百姓还在,那么大楚的概念便不会消亡。”
如果换成十年前的项羽,断然是说不出这样的话,亦不会思考到楚地百姓的重要性,对于成败,他只会简单地归于天命。
陈洛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
羽兄这些年也成长了啊。他点头后说:“羽兄说得颇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