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阴姬站在甲板的一侧, 直视着前方的水道。
冬日江风吹过,在这位面容刚硬的门派领袖的脸上也惊不起任何波澜。
柳无眉打定了主意要低调行事,直到投效到戚寻的手底下去混个出头, 此时便跟南苹那些个神水宫弟子混在一处站在另一头,秉持只要水母阴姬看不到她, 她便可以安全的做派。
当然她也没忘记像她此前混在石观音门下时候那样,充分发挥她察言观色的本事, 始终留意着水母阴姬的神情变化。
也正在此时,她忽然注意到水母阴姬的眉峰微微动了动, 单从侧脸流露出的神情里也不难看出几分诧异的情绪。
在这个一向神容板正宛如苦修者的神水宫宫主身上, 这种表情实在不多见。
柳无眉当即顺着水母阴姬的目光看去,不由神情一滞。
冬日清晨的水面上浮动着一层薄雾, 但以习武之人的眼力倒也不至于受限多少,自薄雾中浮现的身影着实不难看清楚。
这天下有轻功高绝如踏月留香之人,便是踏水而过大约也并非难事,毕竟江上间门或有浮木飘萍正可作为借力之物。
柳无眉虽生长在大沙漠中,但踏沙无痕, 逐鹰而飞的轻功她却也从石观音和无花这里见过。
可她从未见过有人能立足水上以江浪送行的
她发誓自己再怎么在武道上天资算不上出众, 仗着石观音教导的奇诡招式和逼迫她们修炼出的内力,也足以混在这天下的一流高手和一流高手之间门,她看得相当清楚,来人的脚下到底有没有踩着个芦苇或是木片。
蓝衣白纱的少女, 身形在冬日寒风中略有几分单薄, 却也自有一派逸然洒脱之态,这负手之间门借着江水推动而前,仿佛化入这逐浪生波中的样子更是说不出的出尘。
江水在她足下逆行,在浪涌潮翻之际却丝毫也没在她的裙裾上留下任何的水痕。
这绝不只是神乎其技的水上轻功而已, 更是何其惊人的控水功法。
柳无眉觉得这应当不是她的错觉,她所坐的这艘船的行进速度也变快了,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托着这艘船朝着戚寻所在的方向而去。
就跟水波将她的身形托举得稳稳当当一样。
柳无眉不由眼皮一跳。
她只要不是个瞎子便看得出来,戚寻的实力比起先前何止是变强了一点。
若是先前她在大沙漠中悍然击杀石观音的时候,已经让柳无眉感觉到一种不可匹敌的恐惧感,和对强者的臣服。现在戚寻纵然未曾对任何一人出手,她也无端生出一种但凡她在对方手底下犯了一点事,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绝无可能从对方手中脱逃的错觉。
不不不,她不该这么想,她现在安分得很。
柳无眉的手拢在袖中死死地攥紧,将心中那些个不安分的想法又给往下按了按。
在思绪回笼的时候她便看到,戚寻已经“行”到了船前。
流动的江水以她足下为中心,被压制到了一种近乎波平如镜的地步,却比之掀起万丈狂澜还要让人觉得可怕得多。
光是这一手便需要何其精深的掌控力,柳无眉实在难以说清,只知道水面越是风动不惊,她便越有一种心跳如擂鼓的瑟缩感。
仿佛为江水所钟的神水宫少宫主俯首作揖,在船前对着水母阴姬行了个恭敬的弟子礼。
“弟子恭迎师父东来。”
水母阴姬人麻了。
她不像是柳无眉一样表情丰富,却不代表她在看到戚寻以此种方式现身的时候不会觉得震悚。
她甚至比柳无眉这种直觉感受,要更能出自理智地评判,戚寻的天水神功,或者说她的功力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档次。
天水神功毕竟是她在日后的协助下创建出的功法,更是由她传给戚寻的。
在戚寻离开神水宫的时候天水神功处在第四层的水准已经算得上是天资过人,在大沙漠中引动地下水脉化为水龙的第六层这姑且可以说是实战出真知,在江南遇上的时候明显又有了长进也可以说是有所顿悟,可现在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在她往返神水宫的这点时间门里,戚寻应当没有再折腾出什么江湖大事的机会,也就是在日后娘娘的指引之下磨砺精进而已。
这么个提升速度很难不让水母阴姬开始思考,是不是她的教育方式存在什么问题
这不科学啊
以前她瞧着宫南燕和阿九她们被戚寻带动得不得不努力起来,以免被小师妹甩得太远,还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琢磨着这也不失为神水宫内的良性竞争。
问题来了,当师父的如果被徒弟的前浪给拍在沙滩上了应该怎么办
关于这个教学方法存在问题的猜测,在戚寻登船和水母阴姬一并进了船舱的时候,便听到水母阴姬问了出来。
“师父怎么会这么想”戚寻这话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天水神功的潜质绝高,就像燕飞引动破碎虚空之力的日月丽天一样,天水神功也是走的通变自然的路数,若非这门功夫与山字经互为表里,她如今的实力绝无可能有这么高。
固然武道境界的深入让戚寻行游天下,俯观山海之时,也能有此种领悟,但水母阴姬在早年间门便创下了这门功法,也在将戚寻作为继承人培养之时倾囊相授,还是给她节省了太多的走弯路时间门。
“弟子这该算作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行路,若还不能有所突破,这才叫有愧于师父的教导。何况习武之道还在一个厚积薄发,神水宫中少有与人交手的机会才显不出这个提升速度来,但若没有这四年,弟子也难有今日。”
水母阴姬扶着船舱舷窗的手微微握紧了一瞬,又倏尔放开。
她的确如日后所说,在人情世故上算不得精通,却也听得出弟子话中的真意。
日后为能指点出她这样一个不以弟子之名却有弟子之实的神水宫宫主而骄傲,她也该为教出这样一个弟子感到自豪的。
在回身朝着戚寻看去的时候,在这张严肃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几分笑容。
“那么你现在可以说了,这个迎接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戚寻尴尬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毫不犹豫地卖掉了师祖,“日后娘娘让我给您一个惊喜。”
那可真是太惊喜了水母阴姬腹诽。
要不是戚寻来时正是清晨时分,只怕明日这江湖上又要多出一个关于神水宫的传说了。
简直像是个活广告。
想想倘若衡阳神水宫中被拥堵个水泄不通,水母阴姬就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怎么确定行船位置的”
戚寻抬手伸出了舷窗,一只青空之色的飞鸟落在了她的手上。
水母阴姬之前收到戚寻关于调查柴玉关的信息的时候见过这只信使,现在自然认得出来。
“这只信使比较特殊,我不放信件只让她来找师父的时候,她是不会落在船上的,只会在抵达之后转头飞回来。”戚寻解释道,这个卡bug行为用来测距离实在是好用得很,以踏云的隐匿本事,若是不降落,即便是水母阴姬也未必能发现得了她的踪迹,“我就是靠着这个估计师父的位置的。”
还挺有本事
在戚寻做出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之后,水母阴姬发觉自己对离奇事件的接受程度已经越来越高了,好像连神水宫上下也对她的这种提升抱有一种,反正是小师妹做出来的的确不奇怪的想法。
以至于当水母阴姬和戚寻并肩走出,这师徒两个一并踏上船头的时候,柳无眉觉得要么就是整艘船只有她一个正常人,要么就是只有她不正常。
但不管她到底是算正常还是不正常,这个升职加薪和投效门下的机会还是要抓住的。
她捏了捏手中对柴英明,或者说是柴亮的调查,看戚寻和水母阴姬暂时没有要说的,便鼓起勇气挤了上去。
“少宫主,这是”
戚寻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几页纸,简单地翻了翻后朝着柳无眉看去。
“办事能力不错,不过”
柳无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从戚寻这里说出什么要命的宣判来。
越是意识到戚寻的可怕之处,柳无眉也就越不敢对对方生出什么阳奉阴违的心思,尤其是对方还不像石观音一样存在精神防御上的漏洞。
“不过下次还是把眉描浓一些吧。”戚寻一边收起了那几页纸一边说道。
柳无眉表情茫然了一瞬,就看到水母阴姬朝着这边投过来一眼,活像是在说她这个小徒弟真是个促狭鬼。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算是给了她一个做事的机会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要让你去做。”听到戚寻这么说,柳无眉连忙正了正神情。“昔日蝙蝠公子为祸,第一艘被云总舵主救下的船上,有一些姑娘被弄瞎了眼睛,这件事你应当是知道的。”
“前几日我在拥翠山庄救治李老前辈的时候,发觉以我如今的功力,若是有可供更替的眼睛倒是能将这些姑娘复明。”这便是邪帝舍利中残存元精的妙用了,这么算起来戚寻此前用来劝降丁枫和诓骗原随云时候的说法倒也没错。
“少宫主想让我做的事是”
戚寻“你去找无容,问清楚一共需要多少双眼睛,之后你要替我做的便是去活捉江湖上为恶实多的恶徒,将人送到明心山庄去,以你的聪明应该做得到”
柳无眉“”
不知道为什么,戚寻说到聪明两个字的时候,让她怎么听都有种意有所指的感觉。
“至于何种为恶参考一下你查到的柴英明这种就是了。”戚寻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神情问道“你能做到的是不是”
那她也不能说不能啊
算起来这件事情若是办的好了,也不失为一件功绩,但柳无眉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她眼看着戚寻又回到了水母阴姬的身边,以她听不见的声音交流了几句,努力说服自己有事可做总比继续留在神水宫中当个闲人要好得多。
“以毒攻毒”水母阴姬问道。
“差不多吧。她在石观音手下多得重用,喜欢走歪门邪道的性情虽然现在因为我的缘故被压着,但总还留了点根子,再让她多看看那些个不走正道的恶徒下场,大概就真能把这点聪明劲用在该用的地方了。”戚寻眨了眨眼睛,“何况我也不舍得让其他师姐师妹去做这事呀。”
行吧。
这小徒弟主意多得很。
“说来最近的好消息倒是实在不少。”戚寻闭关出来往拥翠山庄去的路上,还分别给宫南燕和曲无容发了个消息。
在交通条件落后的古代,踏云这种只要有卡牌锁定就跑不丢还飞得快的信使,可属实是兑换得比外观还划算,顶多就是能吃了一点而已。
“宫师姐说司徒师姐她们已经抵达山庄了,多了人手我也不必担心那头的情况。加上此前受祸于无争山庄的各方势力对神水宫尚怀几分感激,前些日子那位龟兹的琵琶公主也找上门去送了贺礼。”
龟兹的琵琶公主在此前料理石观音之事的返程之中,与戚寻在半天风遇上过,彼时便在戚寻出沙漠之前送上了一笔不菲的谢礼,连带着那枚早被戚寻换系统货币了的极乐之星。
她此番再来,比起感谢更有一番结交的意味。
戚寻此前便猜,琵琶公主这等以铁剑藏于琵琶作武器的姑娘本就有几分野性和行事不拘小节的性情,在龟兹国主经历了枕边人竟然是石观音的这些个破事之后,难保不会给她当上继承人的机会。
但光是这短时间门内的风向倒戈,对琵琶公主来说还不够。
她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援。
这个外援正是戚寻。
这也可以算是个一拍即合的买卖。
“我此前便想,明心山庄作为神水宫的外事部门,除了作为神水宫筛选弟子的渠道之外,也不妨作为弟子历练之所。”戚寻看水母阴姬听得有些兴趣,便继续说道,“此外,神水宫也毕竟不能吃风喝露过活,尤其是习武之人消耗不少,吃喝也得跟上,龟兹既然有意与明心山庄一道打造一条关中往龟兹的商路,也不失为一条赚钱的好门路。”
虽然这样一来好像就要跟那位兰州首富姬冰雁抢生意了,但石观音是她戚某人凭本事杀的,人情债是她凭本事让被人欠的,那抢点生意也就是各凭本事而已嘛。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是在说前几年没吃够。”水母阴姬难得有幽默感地接了个话。
戚寻轻咳了声,目光漂移了一瞬。
但要说她的想法也没错,神水宫上下这么多张嘴要养,光靠着水母阴姬这种隐士作风的,难免有些事情想得简单了些。戚寻既然想折腾这个外事部门,便得弄得再妥当些。
“行了,这的确是你这个鬼主意多的想得明白,继续说吧。”
戚寻“我此前往沙漠去过,打听过一些关外悍匪的消息,这些人过的刀口舔血的生活,但论起武功却未必成体系,像是司徒师姐这些刚出神水宫的,拿这些人练手便不错,也最好是有一套以老带新的程度,免得她们被人诓骗,多了什么不该有的同情心。”
水母阴姬颔首同意了她的建议。
“而后便是曲无容那边。她原本是去从神龙帮那里将人接走的,却意外遇上了个人,正是薛笑人培养的杀手中最出名的那个。”
水母阴姬拧了拧眉头,从记忆之中翻出了个名字,“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不错,正是他。”戚寻道,“这人虽是薛笑人这个性情有些扭曲的家伙培养出来的,人品却还算是上佳,虽不爱管什么闲事,但看到那一船受难的姑娘起先还以为是无容奉命看守的,这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现下协助无容将人一并护送到明心山庄去。我倒是觉得此人可用。”
“我瞧着你像是想拉个红线。”水母阴姬瞥了眼戚寻这个托着下巴笑弯了眼睛的样子,哪里猜不出她抱着个什么想法。
若是曲无容是神水宫门下,水母阴姬说不定还要干涉两句,但她毕竟是石观音门下投效过来的,又是戚寻的直属手下,她也实在没什么好过问的。
但水母阴姬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