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应欣赏不来。
因为他紧跟着就听到对他这个倒霉蛋最不友好的消息。
让宋缺南下回返的前提,是在这场戏里要先将席应给砍伤,将他彻底逼退到关外。
其实按理来说他先前琢磨起了他拉扯起情报事业的可能性,出关躲避仇敌这种理由拿出来是很合适的,但
“戚姑娘,你确定宋少主不会借机将我了结了算了”席应问道。
“他又不是岳山跟你也没有私仇可言。”戚寻回道。
“我只是现在方知道,亏心事做多了,实在是会遭到报应的。”席应苦笑。
事实上宋缺的确没有真将这个什么天字忌讳放在心上,席应成功在“险些”挨了一刀后挣扎着北行遁逃,借着“出关”的理由消失在了围观此番追捕结果的人眼中。
他又在不多时后顶着另一张脸与戚寻和祝玉妍会合。
而宋缺则在放话席应若是胆敢返回中原,他必定不遗余力追杀后,骑着快马南下而去。
这场戏便算是彻底落幕了。
戚寻目送着宋缺的背影,忽然想到这家伙此前刚见到的时候,其实还带着一份厚重的行装,原本是想给岭南的那些个土产找个销路的,现在
“其实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措施嘛。”戚寻小声嘀咕道。
就是不知道等到宋缺回到岭南的时候,那个在他的说法中,时不时便将岭南之外的消息摆在案头分析的二弟宋智,听到宋缺带回来的消息会是个什么想法了。
总觉得宋二公子会觉得很头疼的样子。
但戚寻也暂时顾不上宋缺的回家劝说一行进度如何。
她滞留此地的时间是有限的,说不定宋缺一发兵她就得退出副本了,她必须确保这个世界随后的发展中,宋缺起码能支撑起一个临时的锚点让她故地重游。
即便因为如今的等级摆在这里,在副本中停留的时间也随之延长,或许可以拖长到两三个月。
但谁让此时还不是杨广执政的时间点往后,在如今并不存在一条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的情况下,宋缺若要回到岭南,按照古代的车马行进速度,可实在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宋氏山城中的决策下达,再到整装待发的指令发布到整个岭南,再到行军出征,这段过程所需要的时间起码也在一个月以上。
好在这个进度也不算太慢。
正在戚寻和宋缺制造这个追杀席应假象的时候,安隆负责带着吴明彻回返建康顺带游说南陈,也还身在顺流而东的行舟之上,此时也不过是堪堪过了北江州而已。
长安城中的另一边进度,有阴癸派的眼线不断将消息传达过来,也不难看出,在这种涉及到家族兴衰的事情上,要下达决定并没有这么简单。
戚寻原本想着要不要再趁机往长安城里添一把火,却又想想大家都不是蠢人,这个时候多动也就等于多错,还不如静观其变。
而在她一路想着长安城中进程的时候,相州的消息也被改头换面的席应给送了过来。
在众人的饭后谈资中本应该远遁关外的席应,自然不能再像此前一样身着青衣,甚至让他的紫气天罗功法形成瞳孔的特殊特征。
否则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宋缺便应该杀个回马枪了。
但他也没按照此前躲避宇文阀查探时候的样子穿个女装,而是仗着此时是冬日,将自己往安隆的方向打扮,最后倒腾成了个身形敦实的车夫模样。
“这位狄军师实在是个人物,”车马在雪地上飞快驰行,席应翻阅着下属送来的快马飞信,将与相州相关的部分递给了戚寻,“相州之地,位处黄河以北,笼辖了清河、阳平、安阳这些重镇,北慑定州冀州营州一带,尉迟迥胞弟之子又代为管辖青州胶州光州这些地方,这个范围不小。”
“此地多的是北齐新亡不服管教之人,宇文赟将收拢事项尽数交托给尉迟迥来处置,对应的便是此地屯兵人数着实不少。要我说尉迟迥何止是个兵马大元帅,便说是个土皇帝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若要遴选出个幕僚,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了,经过的手续关卡必然不少,也罕有将信任胶交托给外人的情况。但偏偏也不过是一月光景,这位狄军师做到了,甚至让尉迟迥对他信赖有加。”
“相州大权倒是还在尉迟迥的手中,但冀州瀛洲一带的内政庶务却都尽数被交托到了这位狄军师手里。”
“冀州瀛洲,渤海湾啊”戚寻唇角露出了一点笑容。
宋家军的水师是一支很特别的力量。
这支力量在隋末的时候可以拿下南海派,控住一条退路,发兵的主力则随同寇仲一道逆江而上进攻辅公佑的队伍,可见水性不差。
现在既然要拿山东地界,便也的确可以走莱州湾渤海湾一带登录。
狄飞惊一边获取尉迟迥的信任,一边以坐镇后方的架势示意自己绝无夺权之心,却实则拿捏住了一出相当致命的要害之地,果然是好谋算。
“你此前说,你在尉迟迥身边留了人,便是这位”祝玉妍留意到了戚寻神情中的异样,出声问道。
“若非如此,他的来历不是早应该被人查出来了么”戚寻回问道。
她这话一出,席应原本还想念出的此人来历不明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在他收到的消息中,狄飞惊会被净念禅宗一度追查过下落,这么一想,他还真是在戚寻打上净念禅院的那件事后才出现的。
“那他能有此等过目不忘,管理庶务有若可以一心二用的本事,却此前完全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名便可以理解了。”席应摇头感慨道,“不过尉迟迥也实在是个心大之人,这样的本事人也敢在不明身家背景的时候启用,还是重用,这种决策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不知道戚姑娘能否给我解惑,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混到这个位置”
“尉迟迥的长史是什么人”戚寻一边看着送来的消息上一边回道。
“小御正崔达弩。”席应想了想后回道。
“尉迟迥今年年岁几何”
席应掰着手指算了算,“六十又三。”
“尉迟迥年过六十精力衰退,却督兵在外,不得不任用崔达弩这样没甚本事的齐人,放在长史这个位置上,可见尉迟迥想以齐人代管齐地的想法已经毫不掩饰了,这是无能的情况下才会做出的被迫之举。”
“若在此情况下有人能帮着他处理妥当事务,又不涉军事,不领军职,随时可以将此人打回原型,这种帮手便是个敌方派过来的卧底,也大可以先用着就是。”
但狄飞惊是不必有实权也可以开展他的行动的。
他的差事办理得越是漂亮,也便越是体现出崔达弩这样的人言行无状,甚至是无知,也就能一步步地影响到尉迟迥的行动。
自相州后退到冀州瀛洲之地,也同样是一步以退为进的妙招。
一旦宋缺这边的行动不曾失手,必然与尉迟迥留守相州势力隔黄河对峙,走冀州越黄河也好,走渤海湾入瀛洲也罢,都是一步快棋。
戚寻总觉得如今的狄飞惊所做的还不只是在席应这里收到的消息中所写的,在给人当个好用的公差苦力而已。
苏梦枕何以将狄飞惊视为平生难寻,一旦无法联手便必定要铲除的对手,正因为此人对细枝末节的把控有种静水深流无声渗漏之感。
别看他现在什么都没从尉迟迥的手里要,甚至充分发挥了他给人当二把手的经验,但真到他动手去讨要的时候便很危险了。
何况他还是抱着影响到尉迟迥出兵的目的而来的
马车过相州,只在过尉迟迥开府的时候稍事绕了一圈。
戚寻看了看此地还并没有什么出兵征兆,来往的多是些身形单薄的小吏,便没在此地多做停留,而是转道去了狄飞惊如今暂居的冀州长乐郡。
比起寻常的北齐覆灭后跻身北周门庭的官员,狄飞惊并无一个官职在挂,只从尉迟迥的相州总管和柱国大将军开府之下领了个军师别名,于是住所也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奇。
不过到底还是要显出一点与寻常官吏之间区别的,否则政令措施的推行只怕也不一定被人听得进去。
戚寻坐在屋顶上听了会儿壁角,发觉狄飞惊倒也不愧是狄飞惊,朝他上报消息的属官在与他说事的时候,在话中油然露出了几分尊崇之意来。
等到退出去后,这人关上房门的行动里也透着十成的恭顺。
至于是打服的还是靠着人格魅力折服,戚寻又没在狄飞惊这里安装个监控,自然不知道这档子事。
等人走了她这才翻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堂而皇之地踏入了屋内。
毕竟是两州之地,加上其中又一度有王朝兴替,摆在狄飞惊案头的卷宗绝不在少数,几乎将屋中的烛光都给包围在了其中。
苍白俊秀的青年便俯首在桌案之前,执笔落字如飞。
他刚奇怪推门进来的人何以没有发出任何一个字,又忽然警觉意识到对方居然毫无半点内息泄露出踪迹,这一抬眸间居然看到戚寻站定在了屋中,险些将手中的墨笔落得重了点。
“狄大军师也是会做出这种失态举动的人吗”戚寻饶有兴致地搬了张座椅坐下,也免得因为狄飞惊抬头不便的情况下不易对视。
如今没了狄大堂主这个称呼,她便循着狄飞惊现在的身份叫了句狄大军师,让狄飞惊怎么听都觉得有几分调侃之意。
大约是因为尉迟迥麾下实在是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以狄飞惊的实干能力,尉迟迥简直不想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卧底,反正能帮他清空多少文书清空多少,在他抵达相州到如今的一个月里,简直是资本家看了都要觉得不忍心的加班模式。
狄飞惊从这种忙碌之中难得品出了几分脚踏实地之感。
当然他倒是也不至于忘记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来到尉迟迥麾下,整个南北朝乱世又正当什么时候。
“戚姑娘不请自来,总不能慌张的机会都不给人。”狄飞惊回道。“不过既然你到了,可见长安城的暗棋已经布下,反倒是我的行动慢了。”
“狄大军师不像是如此妄自菲薄之人。我瞧着若只是处理这种卷宗,你应当还不至于消瘦到这个程度。”戚寻随手翻阅了两页,便大约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尉迟迥出身行伍,他这官拜大柱国、大前疑之位,乃是因为收复弘农、沙苑、平定萧纪之乱等事,门下多的是一道行军打仗之人。
若非北周克北齐之战后不久便是宇文赟上位,将北齐规整秩序之事贸然交托给了尉迟迥,此事本是不该他来做的。
但算起来这些事情比起此前狄飞惊所经手的六分半堂六万老铁的去留和各司其职,又实在不在一个数量级,狄飞惊对此是很驾轻就熟的。
他如今看起来费心劳力而显得清瘦了几分,总不至于是因为戚寻以押不卢之毒将他控制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让他的脑子不如先前好使。
显然他还做了点旁的事情,分散掉了他的注意力。
听到戚寻相问,狄飞惊也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我近来在接触尉迟迥的几个儿子。从他这几个儿子的表现来看,尉迟迥或许如常乐公主所说,是个威震海内的忠烈之臣,他的儿子却不是。若是北周皇室倾颓,或者露出卸磨杀驴的意图,诱导尉迟迥起兵或许不容易,还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目的,让他的几个各自开府的子嗣产生这种想法,进而裹挟这位老父亲一并出兵,却大有可能。”
“这话怎么说”
狄飞惊搁下了手中的墨笔,沉吟了一番后回道“此事我简述而说吧,尉迟迥的五个子嗣都是一母所出,兄弟之间虽有不睦但还不到为争家产而兄弟阋墙的地步,这五人的性子也很相似,因为母亲是北魏公主,祖母是宇文泰的长姐,合北周北魏之尊崇为一身,在脾气中有些异于常人的傲慢。”
“但这份傲慢被宇文赟给打破了。”狄飞惊问道“你既然打长安来便应该知道,宇文赟的其中一位皇后乃是尉迟迥的孙女,尉迟顺的女儿”
“不错。”戚寻点头应道。
“那你大约不知道,这位尉迟氏的姑娘原本是嫁给西阳郡公宇文温的,甚至已经成亲了,却在入宫朝见的时候被宇文赟垂青。”
狄飞惊垂落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怜悯,又继续说道“宇文温与其父宇文亮惊闻此事后,便对宇文赟生出了嫌隙,这两人此时的位置也很有趣
“北周守卫江淮一带派出了名将韦孝宽,这两人便是他的属官,现在正与南陈隔江对望,而相州距离这支军队不远,负责了一部分后勤物资运送的指责,督办此事的正是尉迟顺。”
“对尉迟顺来说,多了个皇帝当女婿可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谁让五皇后制度还是从宇文赟的手中折腾出来的,五个岳父也不见得能从宇文赟这里得到多少尊重,但跟自己的前女婿低头不见抬头见,却无疑是让他难以忍受之事。”
“这么看来宇文亮宇文温父子、尉迟顺和他的兄弟、以及陈顼都可以在这些关节上派上用场。”戚寻和狄飞惊对视一眼便知道,这些事情她是实在不必操心的,狄飞惊对此自有主张,届时让安隆与他打个配合就是了。
他只要打开一个突破口,让尉迟迥的儿子也好本人也好出一次兵,后面的一切便都好说了。
“我”
“我还有一句话想同戚姑娘说。”戚寻刚想开口便先被狄飞惊给打断了。
身披厚氅的青年眉眼间含着几分愁绪,只是很快冲淡在了他稍显昳丽的五官之中。
戚寻道“你先说吧。”
“我想留在这方地界。”
狄飞惊语气沉静,这到底是个临时做出的决定,还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三思而行的结果,好像并不太难推断出来。
狄飞惊看戚寻没有打岔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若我还要跟随戚姑娘回去,你当真放心让我依然保留原本的意识吗如今的大宋一致对外,我掀不起多少波澜,但此前横亘在这里的刺总是存在的。”
“而戚姑娘的神水宫所在的世界,纵然有你在武林中打出来的影响力,想必你也并不会放心我在其中可能掀起的风浪。”
狄飞惊眼中的一抹白到发蓝的冷光,被屋中跳动的烛火所浸染,弥漫出一层让人望之心惊的瑰丽之色来,“败了便是败了,狄飞惊心中无怨,但能保留神志做些实事,总比只有见闻不得开口好得多。”
“我看得出来戚姑娘想力挽狂澜”
狄飞惊站起身来。
他这些时日所收集的卷宗,在一字一句间越发清晰地将这南北朝的乱局铺陈在了他的面前。
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这甚至是个比之彼时的大宋还要需要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的时代。
可也或许,他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而做这件事的,毕竟昔年他在六分半堂中为雷损马前卒的时候,绝没有什么大义可言。
他只是低首在戚寻的面前,为自己挣一个清醒的出路,“狄飞惊愿为姑娘驱策。”
和他上一次默认一般接下了戚寻交托的相州一行的职务不同,这是他正式给出的承诺。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