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缺想归这样想, 却显然也不会当场拆了戚寻的台。
在尤楚红这种老谋深算的当家人面前,他要将自己的情绪掩盖起来,按理来说是不大容易的。
好在此时的尤老夫人已经被自己习武造成的哮喘后遗症, 其实是有可能根治的好消息给分散去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剩下的那点
宋缺拿了个有些笨的法子应对。
他有意避开了尤楚红八卦的视线。
在心中已经认定了戚寻提出的两项交易条件都跟宋缺有关的尤老夫人看来, 这便是这位才出道江湖不久的青年才俊,这会儿因为多少有点吃软饭嫌疑, 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尤楚红了然一笑, 握着她的碧玉杖站起身来, “若是戚姑娘和宋公子不介意, 就在我们独孤府上住下来,既然是为老身的病症而来的, 也正好让老身一尽地主之谊。”
她是真当戚寻是她的救星, 奈何戚寻只打算借着独孤阀达成自己的目标, 可不打算给自己多加一道限制。“住在此地便不必了, 尤老夫人的病症我三日一次上贵府来诊治便是了,谁让我这还请了净念禅院的了空大师在此,若是住在老夫人的地方, 难免给贵府惹上麻烦。”
继宋缺之后又一个被当做理由的了空大师更不可能说出什么“她这话纯属瞎掰”之类的话。
在踏入长安城的所见所闻都让几乎甚少踏出净念禅院的了空大师感觉到,他此前对当今时局的认知或许多少还有些天真且理想化的程度。
如今这由神佛之音打造的神龛庇护被人为地打碎,让他不得不站在这片异常真实的土地之上。
了空本就不是个蠢人, 在一时之间他竟然也分不清这对他来说到底是一件幸事, 还是一件祸事。
尤楚红朝着了空看去, 这位面有悲悯之色的高僧虽然并未垂眸遮掩眸中的情绪,却也让她有点看不明白作为被人掳劫的一方,他此刻到底怀着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尤老夫人再一次感叹,如今的年轻人实在是让她觉得看不透。
但也正如戚寻所说, 若只是招惹上了魔门,以独孤阀的声威名望来说,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大问题,但再加上一个净念禅院,便不那么好相与了。
“也好,老身就不坚持了,不过三位在城中的住所,便由我做主安排可好”
能省钱的事对戚寻来说有什么不好的。
在从会见尤楚红的厅堂中走出后,将他们送到独孤阀门外的也多了一人。
先前戚寻听到在屏风后有人失态地发出了一点响动,显然并不是她听错了,而正是独孤阀阀主独孤峰不放心于母亲也一并等在了一边。
独孤峰的武功不及尤楚红,但若是对方在仓促之下发难,他却自负还有几分应对的本事。
这在长安城中寻找落脚处的活计,自然也交给了独孤峰来安排。
别管对方是个真孝子还是个假孝子,在尤楚红的康复和独孤阀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情况下,独孤峰自然要将戚寻和宋缺当做贵客来看待。
这个暂时安顿下来的落脚点,距离独孤府西寄园的所在稍有一点距离,但也还算是在宣平门一带形制最高的一档民居的位置。
等到独孤阀主离开后,宋缺确认了周遭并无耳目监听,这才绷着个脸小声问道“你为何要让尤楚红去找那把刀”
这看起来跟他们的目标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被戚寻提到的这把早先在凌上人的手中,在出刀之时刀上有一种独特的黄芒的宝刀,在后来被人转赠给了寇仲之后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井中月。
但现在自然没有井中月这个名字,就连作为赠送出宝刀的一方存在的萧铣,这个隋末乱世割据一方甚至称帝的梁王,也得在三四年后才会出生。
“为什么要找这把刀,其实我在提到它的话里就已经说明白了。”戚寻一副你怎么读不懂潜台词的神情,让宋缺头一次感觉到了何为倒打一耙的憋屈。
他拧着眉头将戚寻所说的话过了一遍后,试探地问道“你是说南梁”
“不错,就是南梁。南梁覆灭,梁敬帝为陈武帝所废,北周扶持梁宣帝萧詧即位,建立西梁,这把由梁武帝萧衍所收藏的宝刀据我所知也被带到了西梁。”
宋缺道“如果只是如此的话应该没有让你专门将它当做一个交换条件的必要吧”
以独孤阀的势力,要想跟名义上还存有国祚,实际上却是北周附庸的西梁要一把刀,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不只是如此,你若是在外面多打听一点就会发现,如今在位的梁帝萧岿,与其说是和北周的关系密切,不如说是跟隋国公杨坚的关系更加密切,有传闻杨坚有意替自己的二儿子杨广,选定萧岿的女儿做正妻,不过是因为杨广今年才十岁,这才将此安排往后推了推,打算过两年才定。”
萧岿之女,就是后来隋炀帝的萧皇后。
戚寻继续说了下去,“若是这把刀在萧岿的手中,独孤阀找上门来索刀实在算不得是什么事,其实也起不到什么替我们掩护的意义,更何况十年前吴明彻进犯江陵,以长江江水灌城之法击退萧岿,迫使萧岿出逃纪南,这就完全断绝了他会救援吴明彻的可能。”
“可是很不巧,这把刀是先落到萧岩手里的,和萧岿不太一样,这位是亲南陈的。”
这当然是个有些昏聩的决定。
很难说萧岩的这个投向南陈的举动,是不是对这位登上了皇位的兄长的不满,也或许是因为他也跟后来的南陈后主一样觉得有长江天险的存在,隋兵要想打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按照狄飞惊离开之前,戚寻专门找他询问确认过的消息,在两年之后,也就是隋朝建立的第二年,萧岩就反叛投向了南陈,又在开皇九年南陈灭亡的时候也一并被清算诛杀。
他的孙子倒是活了下来,倚仗了西梁在巴陵一带的残存势力,借助巴陵帮发家后与香家联手,买通影子刺客杨虚彦刺杀当时的巴陵帮帮主陆抗手,最终成功上位,又在隋末乱世群雄并起的时候重建萧梁基业。
“独孤阀找上萧岩到底是不是为了我们作为交换条件的宝刀,光看看我们在净念禅院中的所为,最后被传成了个什么样子就知道了,这其实是不那么重要的。对长安城中的门阀势力和宇文赟来说,他们只需要知道在这件事后,吴明彻被人救走,至于其中关杨坚、萧岿、萧岩以及独孤阀多少事,就看他们出自各自立场的评判了。”
“宋公子,你应该还不想被人盖棺定论立场吧”戚寻托腮朝着他看去问道。
“”说实话,宋缺的确还没想直接站定南陈的立场,即便南陈是距离他们宋阀最近的势力也不例外。
戚寻这决断要他看来甚至还应该说是有些体贴,说不定吴明彻南归的路上,他们暗中出手解决追兵,都还能维持着一派与他们无关的局外人做派。
毕竟多了这么多背锅的人。
但怎么说呢
大家都是出来混江湖的,怎么就你心眼这么多
宋缺又不免想到了先前他问及狄飞惊的时候,戚寻所说的对方的权力博弈玩得精彩,但如今看来,这样的人物也不免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霸刀岳山呢”
“你就当我是为了贿赂你,把这个最适合你的对手给带到你的面前好了。”戚寻理直气壮地回道。
这话宋缺一个字都不信。
先前那把宝刀能让她挖出这么多背后的因果关系来,轮到霸刀岳山的时候就成了贿赂他,这话里的可信度实在是太低了。
但戚寻总不能跟他说,是因为她如今要摸清楚长安城中的武力布局,找到囚禁吴明彻的所在地,属实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上那另外两个副本boss,比起放弃更重要的事情,只为了达成击败或者击杀boss的目的而东奔西跑,还不如让对方送上门来。
至于为什么不带上天君席应
谁让宋缺现在还没得到那个天刀的称号,席应也自然还没因为那个“天”字犯了宋缺的忌讳。
席应的成名武功紫气天罗虽然是在他远遁关外才彻底练成的,但如今也多少有了些名堂在,总归也是和刀没什么关系的。
若是加上了席应,难免会让尤楚红多想,进而联想到这找上西梁的举动中也别有深意。
不过现在顾不上连带着这家伙一并解决问题也不大,大不了等宋缺击败霸刀岳山之后再让他背一次锅好了。
反正宋少主有此一问显然很有自知之明,大约这背锅的事情多背一背也就习惯了。
“算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宋缺决定想开一点。
由独孤阀送到霸刀手里的邀战帖,若是能够让这场早在宋缺从岭南出来的时候便向往已久的交手,提前一些进行,甚至是在长安城这种权力中心地带进行,以一个刀法名家的立场来说,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无论是他还是戚寻都不觉得岳山会对这份邀约视而不见。
若是连一个才满二十岁不久的年轻人的邀战都不敢应对了,他这个霸刀的称呼也趁早可以不必再要了。
至于他收到这份邀战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反正暂时大概是没人会管的。
戚寻已经领着宋缺和了空逛街去了。
独孤阀准备的这个落脚处,在生活用品上是不缺的,但戚寻打着此前没有机会出门,现在要对这长安城中的民风民俗有更多认知的理由,又跑回了横门大街这一带闲逛。
当然在出门之前她也没忘记给了空丢过去了一件斗篷。
“了空师父若是不想因为和尚在街上闲逛这种事情再次引来围观,最好还是将斗篷披上的好。”
先前刚入长安城的时候,了空便已经被人投过来不少视线,现在若是再去,即便冬日街头出行的人比之寻常时候少了不少,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他捏着手中的斗篷,唇角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抗拒她的这个建议,让自己从头到上半张脸都藏匿在了披风之下。
宋缺很想吐槽了空如今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跟那位狄公子是有点相似的,又觉得人家毕竟是净念禅院佛法有成的高人,还是不该生发出这种奇奇怪怪的联想。
而戚寻原本只是想再用小地图的功能再多探索一点长安城的奥秘,却没想到等他们在这横门大街上却看到了个极为特殊的热闹戏码。
身着彩衣,在形貌上有些西域特征的杂耍班子,坐在不知道从何处运送来的鲜花花车之上,在这横门大街的街头泼水作乐,并作着一片鼓乐齐鸣。
戚寻刚从店铺中走出,便看到一道泼散的水光闪过她的面前,宋缺正想伸手拦一拦,却看到这道水线陡然调转了方向落到了地面上。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在净念禅院中与四大圣僧交手的时候,戚寻便拿出过一种尤其特殊的水,更有一手控水之法,他实在不必为她担心才对。
“这就是那位天元皇帝的乞寒胡戏”戚寻出声问道,也将宋缺跑偏了一瞬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应当是,只是不知道为何从原本的殿前戏变成了街头巡游”宋缺觉得先前对这位昏君“荒唐”的评价还属实是有些说轻了。
这乞寒胡戏在百官面前陈演,有些传闻流到了民间便也罢了。
在隆冬时节却还不知道轻重地放任这样的杂耍班子穿街走巷而过
宋缺看得分明,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即便是身量也并未比摊位高出来多少的幼童,在看到眼前这些着上身,伴随花车上的乐音响动而做舞,后面紧随着鱼龙烂漫之伎的时候,面上带着的也并不是一种看到了新奇玩意的兴味,而分明是一种说不出的麻木。
宋缺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的佩刀。
“会有转机的。”戚寻小声说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不正是在寻求这个转机吗”
宋缺收回了看向渐行渐远的鼓乐队伍的视线,沉默良久后才回道“你说的对。”
“走吧,再在城里转转。”
这座从汉代开始落成的长安城,由未央宫、长乐宫、明乐宫等宫室组成的皇城部分,几乎占据了整个长安城三分之二的面积,要走完剩下的部分,对三人来说实在也算不得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即便是内力被封的了空禅师,想想他这禅宗武功多少也有些涉及到锻体的部分就知道,只是在长安城走一走,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但等到他们重新回到独孤阀安排的那个住所的时候,在了空一惯维持平静的面容上,却有一种不容错认的心力交瘁之感。
在长安城中的走动,最大的感受绝不是在这北周王朝的权力中心,数百年间的王朝兴替的历史景象残存在这座城市的边角,给人以一种深沉底蕴之感。
而是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固然因为长安城中的居民在城市的扩张中多有被迁移到城外的,也依然清晰地呈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而世家门阀会被称为门阀的确是有道理的。
以戚寻如今的功力造诣,足以在靠近之时察觉到高手的存在,这一路走来,最为明显的就是这些个在她的感知中格外瞩目的人,都分布在独孤府之类的门阀之中。他们途径一户跟前的时候,甚至还见到两个门客跨门而出,声称要去街头看个热闹。
能以此等心态去看宇文赟此举的人,除了在眼下时局之中的既得利益者,只怕也没有旁人了。
“我打算明日往官寺去看看,不过我怀疑吴明彻不会在那里。”戚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