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薛斌察觉到左明珠表露出的异常, 小声唤了她一句,却发觉她更往后退了一步。
若不是知道掷杯山庄左二爷不在庄内,薛斌原本是并不敢上门来的。
他一向不是个很有胆子的人。
如果非要说起来,他和薛笑人说不定是很有共同话题的, 谁让他们都觉得薛衣人的存在和他的盛名在外, 是一种对他们而言的重负。
薛斌还不如薛笑人, 他甚至没有薛笑人这样的天赋和行动力。
在他在江湖上走动以来,没少惹出些风流韵事来, 他自觉自己这算是反抗自己的父亲。
而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喜欢上了父亲老对手的女儿掷杯山庄的大小姐左明珠。
但这份恋情若是直接摊牌到台面上来说, 成为化解两方仇怨的契机便也罢了, 可惜薛斌并没有这个对上左二爷的胆魄, 更觉得左薛两家的百年积怨说不定会让他在上门的第一时间就被一掌拍死。
好在左明珠在左轻侯的宠爱下有种不大与世事接触的天真,薛斌的花言巧语对她来说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还真觉得他虽然绯闻不断,却也只有自己这一个真正的心上人,其他都是为了迷惑旁人做出的伪装而已。
更觉得迟早能因为这对有情人的恋情,让左轻侯和薛衣人的决斗不复存在。
不过现在左明珠以己度人,意识到了个在她看来相当严重的问题。
听到薛斌喊她, 她垂眸看向了自己避开薛斌的手,低声又问了一次“你父亲没有出关,薛家庄遇到这样的麻烦你是该拿出自己当少庄主的身份,去替薛家庄遮风避雨的。你为何要来找我”
左轻侯接到了邀约动身前往薛家庄的行动, 在松江府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
掷杯山庄一到秋冬时节必定大量收购秀野桥这里捕捞上来的四腮鲈鱼, 左二爷的行动也就自然尤其被人关注。
他出行之时更是开出了他以南七省好马拉着的名贵马车, 一路引发的动静比之他跟捕捞鲈鱼的人说自己近来不在山庄里还要大得多。
甚至可能不只是在松江府, 这往薛家庄的一路过去, 都少不了这位左二爷出行的信号。
薛斌只要不是个瞎子或者聋子, 他就应该看得到。
他总不至于是觉得现在前来掷杯山庄将她请去薛家庄,带到她的父亲面前,可以让她父亲在仓促之中更改立场
他若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左明珠顶多觉得受伤,说不定还得因为薛斌对父亲的孝心少给他扣点分数。
但让她很觉得失望的是,在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向薛斌的时候,对方眼里一片受伤的神情,像是在问她为何要如此残忍地揭穿他此刻面临的处境。
在这种窘迫的境遇中他是个何其无辜且无力反抗的弱者,至多不过在此时喃喃说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就来到这里了。”
“”这个下意识显然并不能让左明珠激起什么母性情怀。
只会让她质疑起了自己的眼光而已。
她虽然被左二爷当做掌上明珠在一个何其金尊玉贵的环境里养大,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得了个玉仙娃的名号,倒不是个真跟玉一样易碎的人。
在跟薛斌相恋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失去自己原本所拥有一切的准备,就好像在她只知道陪着父亲下棋饮酒习武赏花的日子里,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激流,但现在
现在她觉得,薛斌好像并不是她所以为的薛斌。
第一层滤镜被打碎之后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让她
在退开一步、再退开一步之中,竖起和薛斌之间的屏障。
“你回去吧如今最好的应对是面对。”
左明珠退到了掷杯山庄的门户之后,她有点想说一句若是薛斌现在都不敢去面对薛家庄的危局,那么是不是将来也不敢面对将恋情披露在两家人面前时候的风雨。
但她又紧跟着意识到,假若薛斌真是个不堪托付的人,她这么说还给了对方一个转移话题的机会。
她现在不想听薛斌说什么承诺说什么对未来的展望,她想静一静。
掷杯山庄的侧门在薛斌面前关了起来,秋风吹得薛大少爷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左明珠忽然给他的这个闭门羹,让他没感觉到这是对方想看看他能不能醒悟的表现,而是因为薛家庄遭逢劫难后可能牵累到她的身上,这才拒绝了他。
薛斌一边在心中腹诽着的他的真爱为何如此无情,一边在朝着薛家庄返回的路上难以遏制地想着,若是薛家庄真因为二叔的缘故倒台,他又该怎么办
他不能回到薛家庄去送死
他得另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若是他看到此时薛家庄内的情形,他说不定就会知道他做出的到底是个有多愚蠢的决定。
在接受了花金弓所说的说法,薛家庄今日的名望受损未必不是个好事,起码付出了代价总能换回一点别的东西后,薛红红现在看戚寻等人的眼神多少还是收敛了一点怒气,何况比起她们这些个直接拿薛家庄度假的,更让薛红红生气的还是薛斌。
就算薛斌没像是施传宗一样被父亲取了这么个名字,但薛斌的确是被薛衣人寄予厚望的。
现在这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在哪里呢
薛红红可不会相信他还在什么地方醉生梦死,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虽然她没被限制住人身自由,这些占据了主动权的访客也只是借用了他们薛家庄的地方,甚至没用薛家庄采购的食材,但这种压力不到薛衣人出关,此事尘埃落定,大概是没法就这么终结的。
薛红红在心里给薛斌又记了一笔。
“有本事就别回来,要是回来”
“要是回来如何”
“我非扒了这小子的皮,让父亲好好管教他一顿,他还有没有点我们薛家庄继承人的样子了”薛红红本能地就把话接了下去,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问话的不是与她一并前来的花金弓,而是个无比耳熟的男声。
她一转头就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个神情凌厉的中年人。
也不过是小半月不见,薛红红就是有种看到薛衣人也觉得陌生的感觉。
明明他身上还是一身和薛家庄内翠竹林相互映照的青衣,明明他手中握住的还是那把乌鲨皮鞘、紫铜吞口的无名之剑。
但涉及到剑道境界上的变化,薛红红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过期待薛衣人能早日出关解除眼前危局了,才让她生出了这种恍惚在做梦的古怪想法。
来人不是薛衣人又是谁
薛衣人的闭关之地看起来只有一道石门出口,其实并非如此,依山而建的薛家庄有相当多通过山体联通出来的地道,他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闭关之地并非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父亲您”薛红红没问薛衣人是否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一向是个处事果决之人,更是薛红红心目中的主心骨,他既然已经出现在了外头,想必就是有了解决之法才对。
“先别说了,带我去见见那几位吧。”薛衣人打断了薛红红的问话。
他出来
之后见的第一个人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守在他这闭关之地另一个出口的老仆。也正因为如此,他先已经从对方口中知道了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不必再用薛红红多费口舌。
薛红红觉得他因为剑术长进而看起来陌生,他又如何不觉得这个世界也对他来说陌生得可怕。
薛笑人并未痴傻之前,四岁习字六岁学剑都是薛衣人一手包办的,薛衣人始终觉得自己需要担负起长兄如父的责任,却没想到他这位天下第一剑客居然会给弟弟这样沉重的负担,让他不得不装疯卖傻
甚至养出了一帮杀手
而一出关就听闻弟弟的死讯,这实在是一件难以让薛衣人稳住心情的事情。
但他如今还得做的,是保住薛家庄的血脉。
他并不只是薛笑人的哥哥,也是薛家庄的主人。
薛红红试图从他这张看起来不像是个隐居者,而更像是一把不世出的名剑的面容上,看出他此时到底有多少把握。
但事实上薛衣人此时的想法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确是不该有什么迟疑的。
看父亲说让她带路,实际上却自己已经先迈开步子朝着客人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薛红红也连忙两步并做两步地跟了上去。
薛衣人心中的不平静都在他迈开的脚步中被碾碎了下去,这些话他却不适合再跟已经遭了几日心理折磨的女儿说。
薛笑人所做的事对他来说是个打击,薛斌的逃避所造成的打击丝毫也不比前者小。
他威风了四五十年,现在忽然要在己方不占理的情况下去处理眼下的局面,实在让他有种不大自在的感觉。
他握着剑鞘踏入这望山云雾小居的时候,更有这种感觉。
准确的说他还没有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种格外浓烈的香气。
薛家庄有种隐居世外之感,连带着薛家庄内的饮食也偏向清淡,有薛衣人这个冷脸在,根本没人敢搞出这种气味。
但现在他不但闻到了一种辛辣的气味,还有一道在秋冬寒凉之时飘起来便格外分明的热气。
肉类和菌菇的香气就算隔着这样老远,他靠着灵敏的嗅觉也足以闻个分明。
南宋时候就有的火锅,到如今自然也花样更多了点,薛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锅子好像不是他们薛家庄的餐具,起码他就没见过家中何时购置了这样巨大的锅子。
他更看到围着锅子摆着一圈菜碟里,这即将下滚水汆烫的肉切得比他们薛家庄刀工最好的厨子切出来的还要薄得多,让他有一瞬间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这玩意该不会是用剑给切出来的吧
这群人哪里是来他薛家庄问责的,分明是来他这里野炊的
围坐桌边的这些人里,有的薛衣人认识,有的他并不认识,但从形貌特征上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这些天南地北往来并不频繁的人,现在却聚拢在了这里,老少谈笑的样子却像是认识了不短的时间,形成了一种荒诞却也和谐的画面。
这实在很难不让他先前打好了腹稿要如何说的话,现在全都被迫吞了回去。
薛衣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不能靠着武力值解决的状况。
偏偏正在此地,辈分最高也最大岁数的金老太太虽然快要过八十大寿了,眼神却还是很好使的,现在一抬眼就看到了走进来的薛衣人,也没说什么他出关了就该来交代交代薛笑人的事情了,而是指了指这一桌剩下的两个空位,示意薛衣人坐下。
这是一个他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同处江南的交情都不能拒绝的“长者赐”。
这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谈事问罪的气氛跟在薛衣人后头的薛红红在心里好一阵嘀咕。
但当爹的都忍住了开口坐了下来,她这个当女儿的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做的。
她后知后觉地环视了一圈落座之人,又陡然意识到此时空缺出来的两个位置里,其中一个正在左轻侯的旁边
她刚想说这位置让她坐算了,就看到薛衣人已经坦然地在自己的宿敌边上坐了下来,剩下的那个位置则在花金弓的边上,也的确更适合她。
但薛红红刚一落座,就听到花金弓与另一头的戚寻在说话,话中还是“投敌”的意思。
“听说神水宫直接用了无争山庄的地方设置的分部,不知道是不是还缺人手我有个女儿一直对阴姬前辈颇为佩服,但此前我对神水宫有点误解,所以现在想起来问一问。”
“要是还收人的话,我明日就往施家庄写一封信让她过来。我这个女儿跟着我练了一手小鹰爪功和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虽然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武功底子还是可以的。”
“”薛红红记得施茵都快要跟薛斌那小子定亲了顶多就是年前的事情
她的脑回路在在“薛斌他老婆没了好像哪里不对”和“薛斌他这个不孝子真的活该没有老婆”之间跳跃了一下,果断跳向了后者,再想想她这些天来的担惊受怕,更觉得薛斌他还是就这么着算了。
虽然薛红红并不知道的是,现在松江府那位左大小姐现在也将薛斌的手给松开了。
她竖着耳朵继续听,便听到戚寻给花金弓从容地解释起了她的明心山庄和神水宫的区别,总的来说还是个入门级别的收容和外围产业的发展,与真正的闭关式习武的差异。
又跟着解释了两句这事还是要看施茵自己的意思的,这些杂事繁多的地方并不适合精修武艺,但神水宫要收弟子又得经由她师父的允准,除非是直接拜入她的门下,否则也不是能在饭桌上就能敲定的事情。
花金弓想都不想地回了句,“若是茵儿愿意,其实让她拜您为师也可以。”
她算盘是打得很响亮的。
在江南地界的五家势力中,就数她们施家庄最为弱势,能被提上来高看一眼还得是因为这个亲家的关系。
但此番薛衣人闭关期间薛笑人又出了岔子,让花金弓清楚地看到,将女儿嫁得好或者娶了个有靠山的儿媳妇进门,对施家庄的本质并不能做出任何的改变。
施茵虽然脾气比她温和得多,更被人觉得是她们施家庄里的唯一一个正常人,却并不是个毫无奋斗野心的姑娘。
花金弓记得施茵提到过,她觉得叶盛兰比薛斌好在仍有傲骨,当时她是听不进去的,现在却觉得也未必不可以
既然如此,施茵的背后若是站着神水宫,把叶盛兰招赘进门,这事儿或许施举人不乐意,花金弓却觉得有可行之处。
反正比嫁给薛斌靠谱。
“”戚寻沉默地跟花金弓对视了一眼。
花夫人原本脸上是涂抹了好几层厚重的脂粉的,但方才因为说了要吃火锅的,这年头的脂粉抗热的水准也就那样,戚寻干脆建议花金弓把脂粉卸了算了,反而还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尤其是她原本就生了一双格外水灵漂亮的眼睛,还是素净着点看起来好看。
现在这张起码不伤眼,也没了脂粉遮掩表情的脸上,那种说顺口了理直气壮的表情就很分明了,她甚至没想起来隔着半张桌子坐着的就是她原本的亲家。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戚寻随手从锅里捞起了一片薄肉,这还是刚才凌飞阁老前辈不服输想
跟华真真比试一下用剑掌控力削出来的,在过了红油汤的间隙她顺口接着说了下去,“我前阵子才收了个徒弟,今年才四五岁,她若真的要拜入我门下,还得管这孩子叫师姐。”
这辈分多难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