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两日的时间会有这样长。”
当镜湖已经不再是遮挡在头顶的一层屏障, 重新走到日光下的时候,就连邀月都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一日的四处找寻出路无果,半日间的坦言交流, 半日有余的明玉功心法突破,她们在这湖底石室之内的确只停留了两日左右的光景, 在邀月看来却好像过去了很久的样子。
就连这片两日之前才看过的景致,现在在她重新看来, 都有一种恍若隔世再见之感, 但实际上她困囿于明玉功第八层顶峰的状态下, 任何一次闭关都没有短于这个时日的。
此刻照明的不再是那湖底石室之中的长明灯,也不是方才透过镜湖的一线天光, 而是正照在神水宫旧址, 和脱离出困境的三人身上的日光, 饶是这出密室困境的戏码完全是出自戚寻的自导自演, 她都忍不住要露出一点放松的神情。
云姑就更不必说了。
即便她在此地听了邀月的体悟, 如今还有不少一知半解之处,但无疑能得到这样的指点,对她来说还是一笔终生收益的财富, 也即便她在此地为了排解困缚于此的压力,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完成了明玉功的入门,可谁也不会觉得,能够重见天日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戚寻和邀月突破的时候, 这两个当事人陷入内功境界的神游物外的状态, 云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让自己寻个法子静下心来,现在重新走到日光之下,站在神水宫这野蔓横生的湖畔草地上她当然得活动两下筋骨。
“我现在觉得我能吃得下一桌席。”云姑嘀咕了句。
“那就得大宫主请客了。”戚寻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以示自己这会儿可不存在什么私藏之内的东西。
何止是被困在这地下石室里的三人松了口气,就连站在山巅之上的苏樱和温丝卷也放下了担忧。
“你这人还真是有够古怪的。”苏樱斜觑了他一眼说道,“昨日忽然就离开了此地,说是要去取什么东西,但也没见你拿了什么可用的东西回来,现在人真出来了,你却一副担心会有什么后遗症的样子。”
温丝卷当然不必担心戚寻昨日出了什么岔子。
押不卢和极乐玄冰这两种东西混杂之后的特性是非常古怪的,起码只要戚寻没有出事,被她特殊的操纵方式控制着的人也就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
狄飞惊先前被戚寻以听从温丝卷吩咐这样的指令暂时丢到了他的身边,但并不会改变这个操纵的本质。
也就是说只有在戚寻安然无恙的时候,狄飞惊的特殊操纵才是正常运转的。
温丝卷甚至为了更加直观地看出这种情况,领着狄飞惊就去挖戚寻此前寄给他的地图去了,也就是其中魏无牙的宝藏。
苏樱说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这句话显然说的不对。
他并非是一无所获,只不过是将这一趟朝着最近的藏宝地而去,收缴得来的宝藏都暂时寄存到了别的地方,等着戚寻去收拾才对。
但现在,她人出来了是不错,温丝卷这个做人兄长的,却在得见戚寻明摆着身上的气势强出了不止一点的时候,对她此刻的状态是否留有后遗症,难免有点担心。
苏樱觉得他是在该操心的时候不操心,人都出来了才开始担心可属实是冤枉了他。
山顶的秋风之中他鬓边的白发被吹动飘摇,他微笑着答道,“这便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了。”
“行吧,既然是秘密我就不多问了。”苏樱表示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知欲。
若是她凡事都要去问个缘由问个彻底,在魏无牙这样疑心病重,更绝不愿让下属冒犯自己权威的人面前,她早就无法活下去了,说白了她的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生存方式而已。
“你们先给的佣金,现在人已经成功出机关中出来了,看起来还有所收获的样子,那我这个先拿了钱的便不必担心被怀疑什么职业道德的问题了。”
苏樱说到这里,脸上又不由露出了几分纠结的情绪来。“但这湖底石室的入口石门是我亲眼看着重新装上,也是我亲自调试纠过寻常的方式绝不可能推开的,现在她们还能破关而出,可见我以后也得长点记性”
“有些机关大概是没法拦住此等水准的顶尖高手的。”
比如邀月和戚寻。
“但姑娘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让自己惹上这样的人。”温丝卷回道。
“不错,我自然是个很有眼力的人。”苏樱遥遥朝着那湖边三人看去。
现在在魏无牙死后,她这接到的第一笔没有了眼线盯着的生意完成,她便不打算这么快回到先前的隐居之地去了。
虽然那山谷之中的白鹤和小鹿实在是很让她牵挂,但她也想做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去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江湖上走一走。
至于懒得动这种问题实在是不难解决的,她行走江湖的时候给自己弄个辅助行动的车就是了。
她也自然不会没眼力地得罪像是戚寻和邀月这种,连断龙石都能破坏掉的家伙。
而只要不得罪这种人,到时候再寻个保镖,以她的医毒功夫和机关之术,大概出不了什么问题。
学武是不可能学武的,顶多就是看看别人潇洒动武的时候自己稍微坐正一点欣赏。
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下一步行动的方向,在苏樱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种有别于她此前还在魏无牙手下的时候养出的气质,反而更有一种鲜活之态。
“说起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跟我这位雇主说上几句话”苏樱伸手朝着下方指了指。
然而还没等她的话说完,正在此时,她忽然看到那位白衣丽人朝着那蓝衣姑娘挥出了来势如风的一掌。
饶是苏樱不会武功,都能看得出这一掌中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道。
这一掌足以劈开断龙石,正是邀月在突破了明玉功第九层后全力出手的一掌
也实在是要命的一掌
但苏樱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发出口,温丝卷更没来得及在仓促的面色急变后朝着山下掠去,两人居高临下而异常清晰的视线之中,已经看到戚寻伸出了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扣住了邀月的掌势。
若说这只是两人之间的实力存在差距其实是并不合适的。
距离两人最近的云姑就看得很是清楚,邀月的掌力其实收势在了距离戚寻咫尺之处。
她素来让人觉得有若见到一片寒冰的脸上,现在浮现出了一种说不出来是纠结还是怨气深重的样子,看到戚寻这一下也很不走心的接招,邀月自己都要被气笑了,“戚宫主,不让你的人出来一叙吗”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他们”戚寻言笑晏晏。
谁若是得罪了邀月大宫主还是这样的神情,大抵跟找死是没什么区别的,可邀月扯了扯唇畔,却也只是说道“不,我还挺想见见这位能用机关将我困住的人的,还有”
“还有你的那位守灵人”
邀月并不是个傻子,她若是头脑不够灵活绝不可能在二十四岁的年纪就突破到明玉功第八层,又在如今这样一个与外界隔绝,自我反省心境缺漏的过程中突破到明玉功的第九层。
她先前还被戚寻蒙在鼓里不错,否则也不会被她一点点骗到了这个地方来,一点不带警觉地跳入了坑里。
但当她现在又少了个心中纠结之事的时候,有些先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好像忽然就拨云见日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针对她而来的陷阱,从在那家扬子江酒楼见到的时候开始就是
可哪怕如此,邀月也不得不承认,若是一个陷阱的目标只是让她顺利突破明玉功第九层,那么她但凡还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都实在无法说对方此举的不是。
若非戚寻这样剑走偏锋的举动,她要成就明玉功到底还需要多久呢,这是个邀月自己都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答复的问题。
云姑听不懂这两人这会儿又跟打哑谜一样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她大概可以并不用担心了。
在邀月身上方才猝尔发作的杀招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踪迹了,只剩下一点大概称得上是自嘲,又或者是真觉得又无奈又好笑的情绪滞留在她的唇角,在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后,她又忽然与戚寻相视一笑。
大约那点被人欺骗的不甘心也在这一笑中尽数消弭了。
“戚宫主,多蒙算计。”
“不谢。”戚寻回道。
邀月的额角一跳。
她的确是要谢谢戚寻的助力的,但这不谢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听起来这么有问题呢
这三湘之地近来不平静的事情当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有段合肥最后交托给两家镖局联合运送的镖银不翼而飞,后有一直在居中调停的铁无双铁盟主被赵香灵请入到地灵庄做客,却最终死在了此地。
后又有在江湖上失踪了二十年的燕南天忽然出现在了此地,而后便是如今这让人觉得实属意外的发展
移花宫怜星,长江大侠史扬天,第一神剑燕南天,连带着早已经失踪的铁无双的孙女铁萍姑忽然一并现身岳阳,并联手发布了一条消息,铁无双并非是因为自己动了镖银被人揭穿而畏罪自尽,而是因为被江别鹤和江玉郎父子联手算计。
这父子两眼看着自己的奸计要被揭穿,便干脆杀了铁无双意图栽赃。
而这父子二人所犯的事情远不止如此,还有六年前引得江湖上一场惊动的峨眉山藏宝图事件,也是出自这两人的手笔。
江别鹤自打在江南混出了个名头后,被称为自从燕南天后第二个能被称为“大侠”之人,遂得名江南大侠,可想而知他到底在养名之事上花了多少心力,若非是寻常的人赃并获,只怕是没人会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但看看说出他这罪状的都是些什么人,又不由人不信服。
移花宫两位宫主很少亲自出宫来做什么事情,可这么多年之间因为邀月的武功和行事作风,移花宫始终声名不堕,就连出来在江湖上走动的移花宫少主花无缺都混出了个年轻一辈第一人的称号,更不必说是移花宫宫主本人。
邀月未到,怜星足以代替她作为移花宫的立场了。
更何况即便怜星的手脚有残疾,但她的长裙广袖基本将这种缺陷给盖住了,当她出现在岳阳的时候,谁都只会注意得到她这异常高超的武功和轻功。
而另外两位的身份同样惊人。
长江大侠这些年间据说是隐藏了身份行游水上,可要知道洞庭湖连通长江,史扬天的名声在别的地方可能有所减弱,在岳阳却是有不少传说遗留的。
燕南天就更不必说了。
谁也不会忘记在他在江湖上走动最为频繁的时候,那时候最广为流传的说法就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江枫的一笑,也没有人能扛得住燕南天的一剑,可这江湖上真正混武林混黑白两道的,更在意的无疑是后者。
这可是个凭借着一把铁片长剑就能够击杀邪魔外道的真大侠。
哪怕是他的江湖传闻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更新了也并不例外。
这样的三个人有什么必要去给江别鹤父子扣上一个黑锅呢当然没有。
若是说这话的是花无缺,或许还不能靠着移花宫的名头做到这一点,谁让这个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的身份多少是被这两父子刻意捧出来。
但这三人的名声却是实打实靠着本事日积月累起来的,足以让人在他们带着江别鹤和江玉郎父子出现在岳阳的时候,看到这两人的惨状后,所做出的第一反应不是江别鹤这个体面人是不是被人给屈打成招了,而是这两人想必是真犯了什么大事,实在是属于该打的一类。
“这算不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江小鱼坐在此刻困住江别鹤的牢笼边上说道,“你这位江南大侠是很喜欢用舆论和正义来压人的,更喜欢摆在一个制高点来当个仲裁者,实际上在暗处牟利,但现在呢,虽然我也觉得这种抬出了名声就能让人扭转认知的情况是有那么点畸形的,但这种手段若是用来对付你的话,我觉得还挺合适的。”
江小鱼自己是没打算去取江别鹤的性命,可并不妨碍他在此时用这种格外扎心的话,让江别鹤觉得不自在,甚至让他恨不得捂住耳朵,最好是一个字也不要从江小鱼的嘴里听到。
他早已经如同死灰一样的面色,在迎来了赶到岳阳的三湘武林人士活像是在看猴子一样的打量中变得更加惨淡了不少。
若是在半个月一个月前,虽然有人给他制造了一点小麻烦,江别鹤可从不觉得,自己居然有朝一如会落到这样狼狈的地步。
但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一些因果报应之事。
更在听到峨眉旧案和其他过往出自他策划之事的受害者,据说也要赶来岳阳找他算账的时候,感觉到一种被潮水逐渐淹没口鼻,只剩下一线活命生机的局面。
江别鹤忽然握紧了禁锢住他的囚笼的栏杆,对着江小鱼小声说道,“我有一个跟你关系很大的消息,若是我说了,你能不能偷偷放了我。您是我的旧主的儿子,我知道您一定跟他一样宽仁,我”
“宽仁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这个家伙给害死了。”江小鱼扯了扯唇角,丝毫不为江别鹤的话所动。
看江小鱼转头就要走,他唯一有机会抓住的救命稻草也要离他远去,深知自己若是还不能把握住机会逃走,只怕活不过两日的江别鹤连忙厉声叫道“我不是在瞎说江小鱼,我要说的是为何移花宫宫主非要让花无缺杀死你,却还在暗中给你助力的事情。”
江小鱼顿住了脚步。
看这话有戏,江别鹤忙不迭地继续说道“这件事除了移花宫的两位宫主之外只怕只有我知道了,应当够换我一条性命。”
江小鱼的眉头皱了皱,“你先说来听听我再看能不能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