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云姑了, 距离她们二人所在之处不远,正混在船夫之中的史扬天都觉得听得有点黑线。
史扬天与欧阳亭同辈,喊燕南天一句燕老弟其实都是有些不合适的, 喊他一句大侄子都未尝不可。
他在江湖上声名最为鼎盛的时候, 何止是一个长江大侠的名号,便是长江水路的总瓢把子这样的名号也未尝不可。
但要做到戚寻所说的掀动起江上水波浪潮为己用, 他还真没这个本事。
这哪里是混水上这口饭吃的人必须掌握的本领, 又不是即便在二百年后的传闻中, 也未曾彻底湮灭的那个能在沙漠之中掀起水龙卷的神水宫。
等等, 神水宫
史扬天一直觉得, 神水宫在江湖上的销声匿迹跟门中功法所需要的天赋过高, 加之绝大多数门徒退居海外, 有相当大的关系。
以至于在看到戚寻的时候, 他倒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神水宫门下。
天水神功倒的确是能轻松做到这一点的。
尤其是当其中一任宫主将天水神功与一门名为龙门神功的功法合并,开创出了天水神功第九层后,这门已经有百多年在江湖上没有出现过的控水功法,在史扬天尚且年幼的时候,其实还是有颇多神诡奇异的传闻传入他的耳中的。
要说翻江倒海之能, 的确是做得到。
他一边想着一边开了船,凭借着自己驾驭船只的本能, 并未出现什么慢半拍的举动。但燕南天便实打实是第一次来当个水手了。
史扬天连忙收回了思绪, 低声指点他别在此时就露出端倪来。
“我们趁着午后动手。”史扬天在燕南天的掌心写道。
这往往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动手的时机。
从岳阳到武汉四百里水路, 江上快舟约莫也就是三个时辰,但他们两个要找机会从船上救下江小鱼,自然要稍稍放慢行船的速度,大约可以延长到四个时辰, 用的理由便是江上风急。
今日这江上还的确是风急水湍。
秋日日光中的一点余温好像完全无法透入这水波之中,在船舷两侧涌动的浪潮白沫,便透着一股子冷意。
江上碧波之中,这艘明明已经算得上是不小的船,看起来也因为身处江流而显得格外渺小。
戚寻听了会儿史蜀云说了些关于岳阳楼和这片水道的一些奇闻异事,才走进了船舱。
两间相邻的船舱,其中一间塞着江玉郎江小鱼和轩辕三光,由移花宫门下看管,而另外一间则是邀月所住。
其实要戚寻看来,将这些囚徒塞在一处就算不设置什么看管的人也实在是无妨的。
一来以她和邀月的本事,但凡有人有什么异动她们也都听得出来。
二来这三个家伙算起来就算会有人前来救援,大概率也不会是一波人马,其中一个人被救,另外两人可不会乐于见到别人脱离了苦海而自己还在此地。
至于怜星,她干脆并未进入船舱,而是站在船头。
她身上的雪白裙衫在江上烈风之中展开,只可惜她脸上顶着个木头面具,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也让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戚寻朝着船舱之外看了眼,正看到怜星有些单薄的身形,又听到邀月忽然开口问道“你好像对那个船家小姑娘很是另眼相待”
“邀月宫主觉得这个另眼相待很奇怪吗”船舱中反正只有她们两人,戚寻也并不需要顾忌用邀月来称呼而不是铜先生。
自从遇到了云姑开始,她便要为将她拉入神水宫门下,也或者说是移花宫门下做铺垫了,现在邀月先一步留意到了她对对方的特殊,这反而更适合她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她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邀月宫主并没有修炼天水神功。”
邀月的确没有练。
她一心扑在了明玉功的进度上,顶多学了一手澎湃如潮掌法的运功技巧而已,的确对天水神功的作用有所忽视。
其实在先前与戚寻一并打到白山君的门前的时候,她便已经留意到了戚寻在出招之时驾驭水波的本事。
但她即便知道了这一点,也大概率还是要先为突破明玉功九层集中精神,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分散在天水神功上。
但邀月却听出了戚寻在说出这话时候的怅惘。
先前邀月在跟戚寻坦言自己移花宫宫主身份的时候,也跟她提到过,如今的江湖少林不是少林,丐帮不是丐帮,神水宫也不复存在,但她彼时的情绪好像并不像是现在一样。
在负手立在窗前的时候,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有种让人不容忽视的落木萧萧的情绪。
在先前听到戚寻的摩云摄魂之音的时候,邀月被撬动开的心境之中,其实也有过这样的情绪。
所以她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是打算收一个经营水上,更容易掌握此种功法的弟子但你要知道,那个云姑虽然看起来跟云老大一样混迹水上,也有些武功底子,实际上年龄并不算太小了。”
“接近二十可不能说年龄不算小,邀月宫主,哪有你这样定义年龄的。”戚寻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明玉功有驻颜之功效,算起来邀月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样貌,实际上也有四十多的年龄了,她若说云姑年龄不小,那她自己可就更不能说小了。
“不过要不要收徒这件事再说吧,这事也没法强求。”她撑着窗棂,指尖接住了一片不知道从何处飘落过来的秋叶,从邀月的角度看来她这种闲适的状态,好像又与方才的愁绪迥然有别了。
果然她旋即听到的就是戚寻说道“何况你怎么知道我并不只是单纯地在说其他人不行呢”
这话就很拉仇恨。
但以邀月看来,戚寻的确是有这个本事的。
江上的环境无疑是很适合天水神功发挥的,她这因为明玉功七层突破到八层后气势的变化,原本其实也是一种内劲没能彻底全数收敛的状态。
现在却随着周遭水汽浓郁程度的攀升而变得一点点平和了下来,直到邀月都觉得对方的存在感像是完全融入了其中。
越是向内收敛,在爆发出来的时候力量也就越是惊人,明玉功的规则一向如此。
算起来戚寻此刻其实才真正稳固了第八层的境界。
当然这种稳定境界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只是让邀月对自己的判断更加深信不疑了而已
若非是她曾经有过踏足明玉功八层的境界,她如何会有这样的适应速度。
人一旦对自己的某种认知深信不疑,其他任何一点可以用来印证的东西,都会被从主观意愿上不断放大,而有些与揣测不符的东西就会被忽略掉。
邀月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甚至让怜星觉得,姐姐所表现出的对别人的态度,有时候好得让她觉得不像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堪称独断专行的移花宫大宫主。
在船上用过了午膳之后,邀月更是短暂地走出船舱与她在船头说上了两句话。
怜星试图透过这个铁面具判断,在极有可能能不再受困于武道境界的情况下,邀月是否会选择在对江小鱼和花无缺的报复上退让一步。
江枫和花月奴毕竟已经死了,她们实在没有这个必要继续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执念。
当年邀月其实并没有打算留下这两个孩子的性命,甚至刀尖距离他们的脖子也不过只有一寸了而已,江小鱼脸上的刀疤可绝不是为了让人看出他们两个并非双子而留下,是当时怜星震开了邀月的杀招,让刀锋与他擦身而过所留下的。
她绞尽脑汁才在这性命攸关的一刹想出了个让双生子互相残杀的想法,暂时留下这两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可现在这个命数的限制已经只剩下了三个月而已。
“你还有话想说”邀月问道。
怜星被这句比之秋风还要冷清得多的声音给重新打回了冰窟,将原本想要试探的问话又吞咽回了肚子里。“不,没有了。”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与邀月两人自小相依为命,她的这句违心话会被看出言不由衷来,好在此时戚寻忽然也走到了船头,问了个让人觉得听起来有些奇怪的问题,“老鼠也是会游泳的吗”
“会的吧”怜星没第一时间从戚寻的跳脱问话中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虽然直觉她想说的并不是什么老鼠会不会游泳,还是认真地给出了个回复。
“哦,看起来确实会。”戚寻扶着栏杆,朝着船行方向看去。
在她的小地图上出现了一个个红名标志的红点。
这显然不会是十大恶人之中的哪些为了救江小鱼而来,
他们连上龟山寻宝都想将江小鱼当做一个投石问路的棋子,大约是不可能跑来将她从邀月的手里捞出来的。
也大概率不会是来救儿子的江别鹤,他这会儿因为自身难保,都去找魏无牙寻求庇护去了,怎么可能来救江玉郎。
再说了江别鹤也并不知道江玉郎落到了邀月的手里。
不过说江别鹤是去寻求魏无牙的庇护,这话说的不完全对。
魏无牙并不是这么好心的人,就像他对自己的手下弟子只有压榨而没有任何感情一样,他会选择“帮助”江别鹤不过是因为当年江别鹤出卖江枫的时候找的就是十二星相,他知道自己带不走江枫全部的家产,就和十二星相来了一出二八分账,同时要了一个承诺
在必要的时候救他一命。
所以这个时候来的只会是魏无牙的手下。
戚寻会问出老鼠会不会游泳这件事实在不奇怪。
午后的江面上,远处的大小船只都看得清楚,地图上的红点和船之间是否重合,也并非是一件不好判断的事情。
既然这些人不在水上船中,自然只能在水下
好一群凫水而来的老鼠
不过这群老鼠还没浮上水面来,这才让戚寻这句问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而已。
怜星刚回答完,已经听到了她又一个跳脱的问题,“说起来,铜先生先前说过魏无牙的手下的名字,叫什么魏白衣魏青衣魏黄衣魏紫衣,魏无牙是怎么想的。”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邀月问道。
“因为”戚寻摸了摸下巴,“多出动几个这种手下,岂不就是给对手送去一场彩衣娱亲的戏码”
彩衣娱亲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听上去像是戚寻在无形中认了个魏无牙的长辈身份当当。
邀月还没将这句吐槽说出口,却忽而目光凛然地看向了江面。
她知道戚寻为何这么说了。
她的确不像是戚寻一样有红名监控,发现水中潜伏的无牙门下自然也要比她慢一步。
但她的内功造诣摆在那里,这些人到底是多将她当做是个傻子才会觉得潜入在水下,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潜游而来居然会是一件不会被发现的事情
“无牙门下士,真是一个比一个自视甚高”邀月冷哼了声。
不过她倒也不至于觉得魏无牙在这些年间也全无长进,顶多就是他派人出来试探的手段属实是拙劣了些。
但与其说这些人是魏无牙的门徒,不如说他们就是魏无牙随时可以牺牲的死士,成与不成,对魏无牙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他想用来恶心邀月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邀月刚打算动手,却被戚寻按住了衣袖。
“铜先生且慢动手。”戚寻说完便对着云姑招了招手,“还记得方才我同你说什么吗”
云姑茫然地走了过来。
铜先生木夫人是什么身份,在上船之前爷爷是告诉过她的。
她方才同戚寻搭话的时候还算自在,可真意识到自己同时站在移花宫两位宫主以及一位本事并不逊色于两人的高手身边的时候,她还是难免觉得有点压力。
她这会儿倒是有点后悔自己把兜里的莲子全换了铁莲子暗器了,连找点零嘴啃会儿缓解压力都做不到。
“您方才问我有没有人能在江上”
“在江上兴风作浪。”戚寻用简明扼要的四个字再次将云姑给镇在了原地。
明明从外表上来看,戚寻甚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一些,可当她开口的时候,云姑觉得这大概是一种与年龄没有多大关系的气场和震慑力。
“那么现在我演示给你看。”
戚寻伸手指向了水上闪过的一个微不可见的气泡。
云姑跟着史扬天混迹长江水道,不说什么从记事以来,十年总是有的
这水下之人尚未露面,更是将气息收敛得不差,却也足以让她看出正有人藏匿在水波之下潜游而来。
这正是个换气之时不慎露出的信号。
史扬天定下的他们救走江小鱼的行动时间在午后,想不到也有人同样选择了这个时间出手。
但后者无疑已经给前者做出了个标准的错误示范。
他们手中的爪钩在水下急速掠来的时候,本是要抓破船底趁机杀人,他们面前本已清晰可见的水下船身忽然发出了剧烈的摇晃。
不对
他们旋即从自身的天旋地转中意识到,在动的并不是船身,而是他们
下一刻,炸裂开的江上水浪,仿佛是被人轻易揉捏的面团一般,在顷刻之间翻起了惊人的波澜,更是连带着江水之中与名姓同色衣着的无牙门下一道拔出了江面。
浪潮之中仿佛有人合拢了手掌,随着这一下合拢发出的压迫力,让他们明明在出水之时,已然极尽全力地试图逃离,却还是被捆缚在水浪的绳索之下。
直到这种翻覆的旋转中,午后炫目的日光不再隔着水波,而是直接映照在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才看清自己在这一瞬间的惊变之后处在了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船头的蓝衣少女面带着过分轻松,甚至称得上是嘲讽的笑意,朝着他们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