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月的表情又变回原来那般，似笑非笑，略带嘲讽的意味。
这里面确实就属她赶月握有的筹码最大，她作壁上观也是正常举动。
这时，那个伪装成虎贵兰的女内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壶热水，四个茶杯。
李艾仔细地打量了她，虎贵兰也笑着回了礼，并第一个为李艾斟上热水。
“谢谢。”
虎贵兰微微躬身，没再说话，没有回应李艾的话语，斟满四杯热水就离开了营帐。
李艾拿起茶杯，毫无风度和礼仪感地吹了吹热气。
“你们看这热水，轻轻吹几下便凉的快，这事情啊，就和这杯水一样，也禁不起多次扰动。我知道你们互有成见，但现在，应该通力合作才是。”
没人说话，甚至塔德菈和女阁领连动作都没有，只有赶月手支在腿上，撑着下巴，睁着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艾。
准确地说，她在看李艾手里的杯子，还有那冒出来的热气。
“唉……”
李艾叹了口气，小口地喝着热水。
他想到了煤炭，这东西早期可以提供热能，在技术进步后，它带来的意义，在人类历史上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代朔二州在后世有个比较有名的称呼，“大同”。
不论如何，这地方一定是要拿下的。
“我最初的构想是，想要将这支突厥鹰师阻击在平型口之外，但我现在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放下茶杯，李艾环顾场中三人。
她们也都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
“流民部曲有多少人呢？”
“你在打流民的主意么？”
赶月轻声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艾。
“不，我在为流民争土地。”
“土地？哪里？”
“代朔二州，尽可耕种之地。”
“不够，”赶月很认真地说道，“县主和我计算过，想要妥善安置这批流民，相当于需要整个幽州的可耕种土地，代朔二州虽然加在一起面积超过了幽州，但可用于耕种的土地，却远远没有幽州多，地力也远不像幽州那般种什么得什么，在这个地方，流民想要活下去，很难很难。”
在后世，这样的话，李艾很少从一个寻常的女子那里听到。
李灵、女阁领知晓，是因为她们具备这方面的天赋也接受过相应的教育，但……赶月能说得这么有条理，就很少见了。
“我知道，但，我们可以用些新方法。”
“你有什么办法？”
“商业，李灵以商业贸易粮食养活了这批平民，这依旧可以继续做下去，我们依然可以继续购置粮食，不过，将其中拦路抢劫等不合时宜的方式剔除便可。”
“你说得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安置流民本身就需要粮食，不是说把他们迁回去他们就能活下去的，所以，这安置流民的一笔粮食，谁出呢？”
李艾转回头看女阁领。
“我准备从魏州借粮，尊敬的河北道内卫大阁领，你有什么办法吗？”
魏州是河北道的治所，最重要的是，魏州距离武周的京畿道神都洛阳很近。
“你倒是机灵，知道河东道太原府现在根本拿不出余粮，只能从幽州方向的河北道借粮。”
女阁领清冷的声音给了李艾一个定心丸。
这样开启话头就意味着她要讲条件，只要她讲条件，那么这场商议就能进行下去。
“我倒是不知道河东道的事情，只不过，我从江州一路北上，从魏州到幽州，皆是物阜民丰之景，我猜测，河北道的几处大仓廪应该都有余粮。”
“确实如此，但，你怎么保证他们会借粮呢？更何况，大批粮食现在已经在支援河北道大军作战了。”
“那位北上的河北道副军总管是谁？”
女阁领又看了塔德菈一眼。
塔德菈这次没有冷哼，而是用突厥语沉声道：“虚伪的女人，我远比你更值得他信任。”
女阁领回头看了眼李艾，又看了看塔德菈，然后才说道：
“是左鹰扬卫大将军王怀贞。”
“原来是他。”
王怀贞是一名年逾五十的老将，之所以皇帝派他代替王孝杰出征突厥，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带兵稳重，不会轻易出击。
这次去北方，大周的军队是用来当作震慑的，也就是象征性出兵表明一下武皇的态度，目的是帮助吉利可汗复国，所以，攻城略地的骁将王孝杰，还是在家里待着更好些。
值得一提的是，李元芳在幽州案后狄公提议擢升的就是左鹰扬卫中郎将，在湖州案开始前才被提拔为千牛卫中郎将。
至于这个王怀贞本人……
李艾看着女阁领，说道：
“我记得王怀贞是一员儒将出身，他背后是魏州的王家……这么说来，掌管这次行军粮草调度的，就是王家的人。”
“呵，黄国公真是好胆气，你居然有胆子染指军粮。”
“你别埋汰我，我知道管理粮草调度的人同时也兼管着用于赈灾的粮食仓廪，要借，也只需要借他们这部分的粮食。”
李艾盯着女阁领，停顿了一下，才说道：
“在越王谋逆的参与人员名单上，魏州王家，除了王怀贞外，还有一位名叫王义节的将军，他是你们内卫抓的，也是你们放的，我想，你不可能会放过这层关系。”
女阁领黑色面巾下的神情丝毫未改，语气淡淡地开口：“你想要粮食，但北地的粮食比人命要贵，如果价码合适，十万人三个月的粮，一月之内我保证能送到这里来。”
这句话女阁领是看着李艾说的，但她说得却慢条斯理，生怕场间众人听不清楚。
赶月笑了笑，明媚的眸光也看着李艾，接着女阁领的话茬，说道：“县主临走时给我留下了一万男丁，铁器也是一万，财帛并不多，粮草嘛，也刚好就够三个月的。”
好家伙的，俩人唇枪舌剑，明里暗里都是带刺儿的。
一个说能在一月之内备齐十万人的粮食，一个说现有的余粮和铁器足够万人大军的造反。
聊的全是杀头的买卖。
然后，李艾还在想着怎么缓和会谈的氛围时，这时候塔德菈突然醋意大发，用武周的官话清晰地拱起了火：
“我听说李青霞有份名单，李艾在幽州的时候，为的就是这个，他扒了那女人的衣服，还摸上去了，哼……你们武周女人，皮肤就是好……”
“我真没……”
李艾瞪大眼睛转头瞅着塔德菈。
这女人……
李艾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审视一下，塔德菈到底有没有可能是那个ai的本体了。
“你拿到名单了？”
女阁领坐直了身体，伸手就要抓李艾的手臂。
但另一边赶月眼疾手快，立刻挡住了女阁领的手。
霎时，两人双手交接之处产生了气鸣音！
内功深厚的两人硬拼了一记。
塔德菈一把把李艾拉到怀里，弯刀出鞘，上面寸迹未存，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却瞬间充盈了营帐中。
一时间，本来针锋相对的女阁领和赶月齐齐收手，各自按住了腰间的兵器，面朝塔德菈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李艾都傻眼了。
武周的女人都这么生猛的吗？
李艾深吸一口气，觉得空气中的味道不对劲，才发觉是塔德菈弯刀上的气息。
他想起来临出都督府的时候，那些千牛卫还有李元芳戒备塔德菈的样子。
这把弯刀，今晚怕是已经砍了不知道多少人吧……
李艾握住塔德菈的手，引导着让她收刀回鞘。
这时，营帐外传来虎贵兰的声音。
“阁领，需要我续水吗？”
“不用，看好营帐门就是。”
“是。”
营帐内的气氛再次回归沉默，但场中众人再也没有之前那般谈笑风生的样子了。
塔德菈的压迫感确实有些过于强悍了。
这个被传言丑化的蛮女，现在才让李艾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胡人，被汉人，被周遭所有民族和部落的人忌惮了。
别人说动刀子很多都是口嗨，或者就是停留在威慑的阶段，但塔德菈说动手，那是真不含糊，出刀快得让人根本阻止不来。
事实上，塔德菈也确实不是害怕面前会武功的两人，她只是怕忙乱中伤到了李艾，所以才没有真地把这一刀砍过去。
至于是不是在敌方的军营里，脑子一热的塔德菈还真没在乎……
李艾站起身，这时候的他要比场内所有人都高。
“说好了听我话，别动手的，你都在幽州帮狄公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还要动刀呢？”
“……”
“下不为例，知道不。”
李艾摸了摸塔德菈的脑袋，塔德菈则顺势点了下头。
见到塔德菈如此给自己面子，李艾心下松了口气。
他转回身，表情平静地端起茶杯，他早就注意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两道不同之前的视线，但他没说什么，轻轻地啜饮着热水。
李艾和塔德菈的这出双簧很明显震慑到了面前的两个女人，这俩人心中各自计较，盘算起了李艾和塔德菈之间的真正关系。
似乎，李艾真地驯服了这头传闻中无比可怕的野兽？
对于会飞的猎鹰，两个女人从来没有真正当过对手，因为他们知道这只鹰终有一天会飞到其他地方。
但一个暂时收起了爪子和獠牙，准备在森林里开启狩猎的雌虎，却是任何人都要提防的。
更何况，这只雌虎好像还有位深不可测的主人。
李青霞握着的那份名单，谁都知道那东西拿出来就是腥风血雨。
李艾真地拿到了吗？
喝完水的李艾，咂咂嘴，好像有些意犹未尽一般，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两人。
他语气恳切，言语至诚：
“有的时候，知道太多其实并不好，毕竟，这很容易给我引来杀身之祸，已经不是一次了，在我还在江州，还是傀儡国公的时候。但有件事你们要明白，我，姓李，我不是李青霞，也不是武则天，我不站在任何一方，我是李艾，李得意，大唐的黄国公，我曾经立下过誓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要的，是北地五州的平民，都有活路。”
场间的三个女人平静地看着李艾，没有说话。
良久，女阁领最先出声道：
“你想怎么做？”
“我有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