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刚刚他被摔了一跤,还挺疼的,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活动两下,确认腰背位置都没什么大问题。
“你把这里当你家了么?”
“如果可以,我倒还真想把这里当家。”
疼得呲牙咧嘴的李艾,嘴上还是在占对方便宜。
“你……”
女阁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本意只是想提醒李艾,这里毕竟是内卫府的地盘,就算没有他认出了自己是谁,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
但却没想到,对方来了一句带点调侃属性的句子,反倒让她有些不上不下的。
窝一肚子火的女阁领,看到李艾捂着屁股不敢再落坐的狼狈模样,此时心里想的是,咱这内卫府的驻地,哪是你这种朝廷钦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摔你一下都算便宜你了。
老实说,女阁领察觉到自己的谈判能力不足,唯一掌握的筹码没有奏效后,她就决定,等稍微问出一些能交差的信息,就放李艾离开。
其实她不放也没办法,武皇有旨意,李艾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他参与了谋反,而李艾也没有抗拒内卫批捕的话,就不允许对他动粗。
也就是说,女阁领根本无法拿李艾当正常的朝廷钦犯看待,不能刑讯逼供,甚至还不能长久羁押他。
但李艾完全不清楚武皇给内卫下了这样一个旨意,他要是清楚了,这不得蹬鼻子上脸让内卫们好好充当一把工具人。
于是,忍着越来越清晰明显的疼痛,李艾说道:
“既然武皇的旨意是要北方边境关河宁定,那么,孤,就斗胆问阁领几个问题,这关是什么关?河是什么河?宁定又是怎么个宁定法?”
这是李艾第一次自称孤。
他故意的。
老实说,这才是国公应有的自称。
皇帝称朕、寡人,亲王和国公则自称孤或本王、本公。
对方不是平民百姓,也不是在环翠阁里见面的虎贵兰虎阁主,她是梅花内卫的女阁领,是武皇的人,前面两人已经就身份问题碰撞了好几次,李艾这一声“孤”,也是恰到好处。
好么,不仅拿我内卫府驻地当自己家,你竟然还搁这里端起架子是吧!还特喵地问问题!我……
脑子里出现了无数少儿不宜的话语,但女阁领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蓦然察觉,李艾这单独说的一声“孤”字,在后面提出的问题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苍凉。
怎么回事?
女阁领沉思了片刻,没有头绪,索性就回到了李艾问的问题上来。
关是什么关?
“你指的是,高宗朝才设置归建的雁门关?”
雁门关的地位,李艾不愿意再次解释,而面前的女阁领也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正解,那么,河是什么河?”
女阁领沉吟了一下,说道:
“九河。”
九河水系在北地五州的位置上还是有不少条支流的,譬如流经代州的滹沱河,其主干河流就是九河中的子牙河。
由太行山发端,并流经北地五州的两三条主干河流,都可以被称为关河中的河。
值得一提的是,所谓的“九河”原来指的是黄河下游的九条支流,但后来黄河几次改道,九河后来就完全汇入一处,也就是后世地图上那段短短的九河汇聚的干流。
这条短粗的干流,到了明朝以后才有个正式的称呼,海河。
现在,“九河下梢之地”尚未完全形成,但河水涛涛,连绵不息,谁又能料想到,数百年后,这里兴建起一座三朝古都,还附带着从京杭大运河拉来的一方津渡。
李艾深吸一口气,他继续说道:
“那么,阁领,你认为的方法是什么呢?”
“挖出李青霞背后的逆党,铲除李青霞的全部势力,到时,便可为关河宁定。”
女阁领说得神气十足,李艾却听得默不作声。
“怎么,你觉得不对?”
“不对。”
“惩奸除恶不对吗?”
“对。”
“平定叛乱不对吗?”
“也对。”
“那你说什么不对!”
女阁领上前一步,微微扬起脑袋。
“就是不对。”
李艾小声,但斩钉截铁。
“……”
女阁领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说道:“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我已经说过了。”
李艾摇摇头,轻轻地揉着屁股,希望可以借此减缓疼痛。
“你说的那个黄巾之乱?那时发生在如今河北道治所魏州附近的事情,和关河宁定有什么关联?”
“你读过东汉的史书吗?”
“自然是读过,但我并不感兴趣……”
“读史使人明智,鉴往知来,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就算你不完全晓得,但凭借你的出身……至少也要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才是。”
女阁领并未认同李艾的说辞,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有事就说事,别在这儿打什么哑谜,你说的那句口号确实是跟你那黄国公的封号有联系,除了让我知道你和李青霞等人都是一丘之貉,还有什么含义?难道,黄天当立,是因为天星气象应在了雁门、九河么?”
拜武皇所赐,武周朝的官员除了李唐派的旧臣,大多数都比较信鬼神。
再加上,初唐的钦天监,老神棍袁天罡在这个世界里活到现在都还没死呢,等两年还会蹦跶出来搞个什么“洛河神异”,还想谋夺江山社稷。
所以,眼前自称“凤凰”的女阁领也依然免不了落俗。
李艾摇了摇头,他决定稍微纠正一下对方的说法,他轻声说道:
“有一份儒家名篇是这样写的,‘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所说的天星气象,乃是天时;我问你的关河,便是地利;而第三点,就是人和。”
“人和……”
如果李艾这段话说给其他的内卫听,他们断然是听不懂的。
但面前的女阁领出身不凡,又深得武皇信任,不知道这名篇才是奇怪呢。
见到女阁领若有所思,李艾便放开了声音:
“阁领,容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对幽州的流民,了解多少?”
“流民?你是说,你指的人和,还有关河宁定的最终根源,就是流民问题?”
“正是。”
“一群乱民而已,能翻起……”
说着,她自己首先就没声音了。
她口中的那些所谓乱民,在古时候就掀起了像黄巾之乱的那种声势。
而是李艾前世的唐朝,数十年后,同样是幽州,从这里爆发了一场整个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安史之乱”,甚至被定为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所以,李艾孜孜不倦地提点道:
“单凭幽州一州之力,你觉得李青霞有胆子造反吗?”
女阁领想了想,回答道:
“不可能,幽州虽然是上州,但能动员的府兵并不多,我麾下的内卫广撒于村县之中,并没有发现大批登记在册的有户籍的平民,被强征入伍的事件。”
“这就对了,李青霞在幽州的影响力,尚且不能让她动员本地的田户,那她的兵员从何处而来呢?”
“流民!”
女阁领终于开窍了。
“对,就是流民。”
“可,可问题是,幽州的流民并不多,他们其实很好寻找,大多都聚拢在小连子山一带,前些日子那股流民才得到大柳树村的乱民补充,他们没有多少人,而且,多数都被李青霞的逆党捉去做了民夫……”
果然,梅花内卫已经查到了小连子山,说不定小连子山有铁矿脉的信息,也被内卫掌握了。
那个陆小凤的身世,就愈发神秘起来了。
但李艾没有细想,他轻声道:
“阁领,我问你,你只关注了幽州的流民,可是,从代朔二州涌来的流民,你有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