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位于前朝都城长安以南，自东向西绵延八百余里，峰峦叠嶂，几条长度都在百里之上的山路弯弯曲曲地向南延申，前人称之为九州之险、天下之阻。由于前朝历代皇帝崇道，真人辈出的终南山更是无可争辩的道教祖庭，其地位远不是当时的武当山能够撼动的。

现如今，天下五分，除了儒家依然是各国正统，占据关中以西的西秦、占据并州的北汉和占据中原河北的东魏纷纷远离佛道，虽然南方的后蜀跟后晋仍旧尊道，但是因祸得福的只有南边的武当，而位于西秦边缘的终南山只能江河日下。

长安西南一百五十里的终南山边有一个名叫太平的县，出了太平县沿着山路往南三十里，依稀可见有几座方方正正的道观坐落于此，墙壁已由暗红色褪为淡粉，破碎的绿色琉璃瓦已被换成黄褐色的普通泥瓦，失去了昔日让人艳羡的光彩。

经过道观，先继续往南二十里，再往东北十里，有一小溪自东北向西南潺潺而流，溪水清澈见底，偶尔能够见到几尾巴掌大的鱼儿在水里游弋。溪旁有一个散落在山谷的小山村，人口有数百，都是十几年前帝国崩塌时逃难过来，在山谷内开辟几片零散的田地，收成微薄，远远不足以支撑整个山村，幸好终南山物产丰富，足以让村民靠狩猎为生。

山村最东边有一茂密的楠竹林，若是有人能够站在竹尖，每当有山风吹过，总能见到碧绿的波浪在成片的竹海上翻滚，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好不令人陶醉。入竹林往东北约半里，有一个几丈高的瀑布，垂直而下的水流倾泻在底下的深潭，发出连绵不断而又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深潭旁有几座简洁的茅屋，屋主人以楠竹为篱笆在屋前围成小院，院内开辟有几片菜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只要有人愿意靠近这些院落，便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打铁声，叮叮当当的，让人好生好奇。只不过，除了居住在这些茅屋的几人，整个山村，没有任何一个村民愿意踏足这片竹林。要是村民有事相求，他们倒是可以在竹林边缘大喊屋主尊称，须臾间便有人出林询问。相传，几年前，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在没有得到茅屋主人的应允前便贸然进林，结果这几人被一阵莫名其妙的阴风吹得东倒西歪，吓得几人踉踉跄跄地跑出竹林。

中午时分，又有一阵阵清脆的打铁声响起，沿着声音望去，便能院子的一侧见到有一身穿灰色衣裳的少年，正在反复地捶打着身前那烧得通红的生铁，夏末秋初，天气依然炎热，却不见少年有一滴汗珠渗出额头，也不见他气喘吁吁。只见那少年身材修长，一头黑发被随意地散披在颈后，面容如雪中腊梅，冷静内敛却不乏真情，有着一双丹凤眼，眉弯如墨黑刀鞘，眼中却有剑芒。少年姓秦名衡，他本来不应该姓秦，而且身份显赫，是如今西秦主赵田的长子，只不过其母亲秦月为世居凉州的赵氏家族不容，被赵田的父亲驱逐处家门，但是，此时，秦月已怀有身孕，她诞下秦衡后，思虑成疾，身体日渐消瘦。她预料到自己必将命不久矣，便将当时只有三四岁的儿子托付给她的师兄翟升，之后不久就郁郁而终。当时，目睹母亲死状的孩子没有放声嚎嚎大哭，只是紧咬嘴唇，紧握拳头，也不去拭擦眼泪，任由眼泪从眼角滑落。翟升处理完秦月后事后，便立即带着那可怜的孩子到这终南山深处隐居，并将其收为徒弟。

在院子的另一侧，有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大半头发已然变白，同样被随便盘起，插着一根黄铜簪子，他翘着二郎腿，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他面容黝黑，身材清瘦，身穿略显陈旧的白色衣裳，约莫是不经常清洗衣裳的缘故，显得格外邋遢。男子身旁放着一张竹制方桌，桌上放有一只装着半壶黄酒的葫芦，一碟蚕豆，一碟花生，一只缺口的瓷碗，男子不时地抓几粒蚕豆花生，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喝一口黄酒，砸吧砸吧嘴，喝得舒坦了，还会哼哼几句，好不惬意。那男子姓陈，按辈分来说，算是秦风的师伯，只不过男子嫌弃师伯这个称呼，觉得太死气沉沉，一点都不有趣，于是让秦衡直接喊他老陈头。

老陈头继续抓了一小把花生塞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喃喃道：“娃儿，锤快些，再用些劲，别想着偷懒。“

秦衡微微地皱了皱眉，有些无奈，自从他记事以来，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几句从老头嘴里蹦出的怪话。他一言不发，一心一意地对付身前通红的铁块，准备在铁块冷却之前，将其捶打成刀坯。秦衡七八岁时便开始帮着老陈头打铁，刚刚开始时，他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感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手臂酸麻。说来也奇怪，按照老陈头所教的方法，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边打铁边调整呼吸，坚持十一二年，秦衡渐渐变得身轻体健，呼吸绵长。四十余斤的铁锤被他高高举起，然后重重砸下，如此反复三个时辰，他都极少感到疲惫，在最近这些时日，他甚至连汗都不多流。前些天，带着山村的同龄人去打猎时，路经一条大约一丈宽的小溪，众人都是涉水而过，而秦衡突然有了兴致，在溪边一跳，竟然跃出两丈有余，只不过他还无法控制身形，整个身躯狠狠地扎进树林，让众人想笑却又不敢笑，而跟着他身后的师姐倒是捂着肚子，笑得不停。

秦衡将冷却的刀坯放进炼铁炉，加了些木炭，拉动风箱，让炉火烧得更旺些，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炉里的刀坯，等到火候足够时，立刻反复捶打通红的刀坯，身前的柴刀逐渐成形。

老陈头眯眼望着秦衡，眼中满是欣慰，颇为欣赏眼前这个后生专心致志的程度，毕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要是三心两意的话，注定是高不成低不就，可要是没有灵气，又难免钻牛角尖。譬如说，他刚才故意出言训斥秦衡，正是要再对那后生测试一番。要是后生没有半点反应，那就过于专注，缺乏灵气。要是后生摇头晃脑的，那就过于活脱。皱了皱眉这一小动作在老陈头眼中便是正合适。当然，只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大加赞赏，那未免也太滑稽，但是十年多的时间也足够让老陈头看清秦衡的秉性。

秦衡停下手中的活计，在老陈头身旁的椅子坐下，然后劝说道：“老陈头，您省着点喝。这黄酒是越来越贵了，两年前一壶黄酒才三十文钱，现在已经涨到五十文。像您的喝法，打再多的铁也不够！”

老陈头向秦衡翻了一个白眼，有些不耐烦道：“老子又没有花你师父师娘的钱，你急什么？”

秦衡反驳道：“您没少去我师父师娘那里蹭饭！”

老陈头立即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师父师娘也就是我的师弟师嫂，凭什么你吃得，我就吃不得？对了，今天吃什么？师嫂的厨艺的确不错。”

秦衡没好气地回答道：“是我昨天打的兔子肉。”

老陈头摇了摇头，喃喃道：“兔子肉柴，不好吃，野鸡肉更好吃，下一次你打些。”

既然提到打猎，秦衡赶紧把前些天打猎的事情告诉老陈头，趁着老头心情好，让他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喂，老头，前几天我去打猎时，一跳就跃出两丈，结果没有停住，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讥讽道：“你怎么不问你师父？”

“我问了，师父说，让我来问您，说是您教的。”

“哦，这样啊，那是好事。“

老头接着问道：“我之前让你去瀑布底下练拳练剑，你去了吗？那拳法是上辈武当大真人创造的，你别不知道珍惜。”

秦衡本想趁着老头说话，偷偷伸手去拿桌上的葫芦，准备喝上一口黄酒，无奈老头眼疾手快，在秦衡出手之前已经将葫芦攥在手中。听到老头的问话，秦衡赶紧回答道：“知道了，我每天吃完早饭就去瀑布底下练剑，然后接着练拳。刚刚开始时，全身就像被针扎一样，慢慢地就没那么痛，现在已经习惯了。”

老头笑着说：“以后你可以去深潭底下练习闭气，要是你胆子大，也可以水底下练拳练剑，只是别淹死咯。”

“我明天就去！”

说罢，秦衡看了看西边的日头，一脸忧愁，说道：“我得回去了，今天要跟师姐比剑，要是迟到，就会被师父责罚。”

老头摆了摆手道：“去吧，我等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