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可以说是“名士”风的始作俑者。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这其中山涛年最长,也是这一群体的发起者。阮籍、阮咸是叔侄俩,热衷于酗酒与音乐。王戎的出身是这里面最好的,琅琊王氏,一直站队司马家,关于他的典故特别多。当然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年代,能和王戎一起的出身肯定也不差,大多与宗室或者其他豪门沾亲带故。
“竹林七贤”所处的年代恰逢魏晋之交,距离之前汉魏交接也差不了多少年,他们家中必有人参与过曹魏代汉,而且这些人必然是这一事件的受益人。两汉四百年,他们祖辈创立的大魏仅仅四十余年,“竹林七贤”迷惘了,迷惘最深的是嵇康。
嵇康迷惘了,他带着其他六贤整日酗酒。当时有一种叫做“五石散”的药特别流行,这个药似乎能使人成瘾,据传能增强男性某些功能。酗酒之后身子会发热,服用“五石散”后更会使人燥热难耐,于是他们褪去衣服,在竹林中裸奔,嗑药、酗酒、裸奔成了“名士”的标准。
这些是嵇康的初衷吗?当然不是,嵇康的内心只是想当一名大魏忠臣,在乱世之中寻找一丝慰藉。嵇康看不清时局,没有丝毫的把握,倘若入帐司马家,过个十来年又来个改朝换代呢?嵇康主意一定,政事他是不会再参与了。嵇康与山涛划清界限,之后得罪钟会,引来杀身之祸,在嵇康的世界里,这一切,他是可以掌控的,他“名”是留下了。
虽说那个年代,儒教似乎已被抛弃,但为了家族繁衍的基本底线还在。山涛早一步拜入司马家帐下,嵇康与山涛间做了了断之后,无论如何嵇康都不会再影响到山涛的官场进步,但嵇康临终前一定要将儿子嵇绍托付给山涛,留住嵇家的希望。
嵇康之死对向秀的冲击最大,正是在帮助嵇康打铁时,向秀亲眼见证了钟会被嵇康奚落。这件事情成了嵇康被杀头的主因,之后的向秀主动去司马昭那里应聘,出仕为官。其余诸贤在此之前便归附于司马家,嵇康的哥哥嵇喜早早便是司马攸的司马,后来官至扬州刺史。然而嵇康生前并没将儿子托付给亲哥哥,而是特意托付给已经绝交的山涛,这是嵇康的内心中亲情、友情以及自己志向的集中体现。
嵇康的能力主要体现在文学和音乐上,在治国上并无体现,但这是因为没有嵇康所向往的施展平台。嗑药、酗酒、裸奔再加上清谈只是嵇康烦闷心情的一种体现,然而后世却将这几样作为“名士”的标配,彻底抛弃嵇康原有的出发点。
嵇康所追求的或许是“一生只做一朝臣”,或许纯粹就是图个稳定,这样的出发点过于理想,又或许真正出仕的话其水平或许还不及何晏,毕竟嵇康不是司马懿。正是嵇康、何晏的超强号召力,他们对自己的外在包装成为统治阶层纷纷效仿的标准行为。
两晋十六国时期,政权不断交替,统治者对百姓的统治架构基本没有变化。皇帝、宗室、士族、豪族、百姓,一层层的盘剥。社会想要稳定,皇帝想要获取稳定税收,必须让这层与层之间有上升的念想,这个念想还必须动态平衡,一旦失衡便动乱不止。对于西晋皇帝司马衷,他觉得层与层之间固化最好,万年不变,这样稳定。事实上赵王司马伦篡位之后,宗室都看到当皇帝的希望,局势越来越乱。刘渊被当做异族,实际可被认作地方豪族,因为匈奴人也是大晋的编户齐民,纳税服役一样不少。刘渊想跻身士族,想得到朝廷的认可,迫于形势,自己干脆自立当皇帝。石勒的层级跨越更大,直接从低于百姓的奴隶成为皇帝,然而在冀州一带,石勒也好、王浚、刘琨也好,面对地方豪族设立的坞堡,都在犯难。成为统治者必须得到被统治人的认可,也就是能收上来粮税。一个坞堡便是一家豪族,其首领认可谁,谁便是统治者。
统治者如何被认可,除了不去豪族那里烧杀抢掠,行为举止也必须得像统治者。这就又回到嗑药、酗酒、裸奔、清谈的老路上来。刘渊驾崩后,其子刘聪,养子刘曜从小都在洛阳城中长大,“名士”那几样是必备,甚至玩的更花。石勒本身底子不足,于是培养他的儿子成为一名标准“名士”。姚襄依靠“名士”的号召,不论打多少败仗,依旧有无数认定其为统治者的豪族追随。王导将这套“标准”带到江东,豪族纷纷归附。局势稍一稳定,在宗室、士族的带动下,豪族也纷纷效仿“名士”,底层的百姓眼中,只有“名士”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才是心甘情愿追随的对象。
中原一带,由于“国主”频出,豪族们只要跟对人,跨越成为士族的几率是相当高的。张宾、王猛其出身只是当地豪族,遇到正确的君主便实现阶层跨越。除此之外,并非中原的衣冠士族全部跟随司马氏去了江东,跟随过去的仅仅是追随司马越的一小部分。河东裴氏、弘农杨氏、颍川荀氏、清河崔氏、渤海封氏等等绝大多数都留在中原,甚至服务各个政权以延续其家族血脉,在那个年代,姓氏等级之严格,理念是深入每个人心中的,江东的陶侃便是最好的例证。
陶侃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在那个动乱年代或许连做一名小吏的机会都没有。陶侃母亲为了能够让陶侃得到入仕的机会,趁着县里拥有举孝廉权利的官吏来家探访的机会,割断自己的长发换取酒钱。之后陶侃的仕途历经坎坷,总算跻身豪门,苏峻之乱时面对庾亮的一跪,内心的士族梦终于释放。
相反的例子是王羲之及他的儿子们。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儿,家族为他规划好的仕途路线被他玩的稀烂,非但没有守住王家的江州,甚至连会稽都没看好。会稽在当时属于三吴腹地,相当的富庶,但王羲之接任的前任内史是王述,这位太原王氏出身的高门弟子非常不入王羲之眼。王述在会稽料理丧事,按常理,作为地方长官王羲之应该去吊唁、致祭,一般应去三次,但他只去了一次。《世说新语·仇隙》记载王羲之:“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凌辱之”。不用仆役通报,孝子们已经哭了起来,王羲之却不上前行礼,转身就走。三年后,王述做了扬州刺史,而会稽属于扬州,王羲之更是异想天开的上书朝廷,请求为会稽单独设置越州。
王羲之这种“名士”做派还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们。王献之从会稽郡经过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个名园,原先并不认识这个名园的主人,还是径直走入,当着园主和众多宾客的面,对园子指点评论,最后让园主哄了出去。顾辟疆出身江东传统豪族顾氏。王徽之在桓冲手下担任骑曹参军,负责管理马匹。桓冲问他:“王参军,你在军中管理哪个部门?”王徽之想了想说:“不知是什么部门,时常见人把马牵进牵出,我想不是骑曹,就是马曹吧!”桓冲再问:“那你管理的马匹总数有多少?”王徽之回答:“这要问我手下饲马的人。我从来不去过问,怎么能知道总数有多少呢?”桓冲又问:“听说最近马匹得病的很多,死掉的马有多少?”王徽之神色如常,说:“我连活马的数字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死马数呢?”王凝之任会稽太守时,孙恩贼乱,王凝之请下鬼兵守住各路要津,结果城被攻破,王凝之被一刀枭首。
“名士”由嵇康内在的充实、外在的放荡,转为内在的放荡、外在的荒诞,北魏明元皇帝拓跋嗣更是因为过量服用五石散而身亡。这绝非是江东把“名士”风吹去了中原,毕竟在拓跋嗣时期,北魏刚刚迈入“文明”的门槛不久,反而映证“名士”风在当时已经不分地域的根深蒂固。随着孝文帝迁都并推行全面汉化,拓跋鲜卑改姓加入“汉人”这个他们自己发明的词汇,北魏开始实行最为严格的门第划分制度,成为入仕的直接条件,甚至将原先辅助这个制度的九品中正制变为摆设。最终六镇起义的爆发埋葬这种畸形的门第制度,中原“名士”在动荡的岁月中渐渐消亡。
江东政权多次更迭,刘宋坐稳江山后,或许是看透“名士”华而不实的本质,但又不想完全抛弃“名士”,于是谢灵运便有了机会。宋文帝刘义隆仅仅是把谢灵运当作吉祥物供了起来,朝廷的政事从不与其商谈。谢灵运心生不满,开始其任性妄为的各种造。最后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处以绞刑。
从此以后,似乎再也没有人把为官从政当作玩乐耍性子的乐土。标准的魏晋“名士”成为后来文人心中的神往,但如果谁再做“名士”,谢灵运的下场就是其最好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