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猝死(1 / 1)

在大河北岸等候了三天的夏侯惇自始至终未见到一个渡河北归的黄巾贼。

黄汉升这股黄巾军少说也有两万余人,除去未来得及上船被他们击毙的四五千人外仍有一万六七,不到三日便尽数成了亡魂,南岸又归于沉寂。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吊诡地欢呼嬉笑着,自北而南掠过天际,让经历过大小十余战的夏侯惇听后心里都有些发毛。

转身快步走回大帐,刚一进门正巧碰到了要往外走的曹孟德。

“元让,方才洛阳诏书送到,命我等南渡回京。”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

“叛军已除,奈何如此急着要我等回京?”这句话似是疑问,但更多是抱怨与斥责。

“呵!”曹操冷笑一声,转身往大帐深处走去,“何进这厮……视我等如童稚耳!”

“然我等若违命不遵,则无异于谋反矣,赴洛阳死,不赴亦死,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威也。”

曹操此时已走到席前,夏侯惇话音刚落他便利落转身,将身后的披风一抖,像《风云雄霸天下》里的步惊云一样潇洒地坐下,一脸得意地招了招手,示意夏侯惇过来坐下再说。

“我早已得报,冀州战事吃紧,董卓屡战屡败,我等只消上书称得董卓书简,知张角势大,如不急援恐酿大祸,便可推托。彼时若杀得张角,自是平叛第一功臣;若张角既死,我等便挥师南向,返谯县省亲休整,坐等董卓何进二虎竞食。”

“善。妙才、子孝、子廉届时可迁返故土安葬矣。”夏侯惇说完便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以至于此番舒吐之后神色都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就在曹操跟夏侯惇热烈地讨论着往后的伟大计划之时,汝南袁氏家族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也被当众斩了首,罪名是勾结黄巾逆贼,企图谋逆,罪证是从司徒袁隗府中搜出的一块小小木牌,上面刻着八个小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刑场上下令将这三百余口的大家族尽数斩首的便是大将军何进的弟弟何苗。

袁绍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命竟会在此时戛然而止。

因为家世显赫,在同龄人还在拜师学经的年纪,他便被选为“郎”,一脚便迈到了皇权左近。二十岁即除濮阳长,以铁腕治安、奉行侠义在濮阳留下了清正能干的贤名,“少年县长袁本初”的故事也因此在州郡间广为流传。随后不久便因为母丧离任返乡,丁忧三年,后来又为年幼时便离世的父亲服丧三年,在汝阳一待就是六年。服丧期满后迁回洛阳,甫一到京便开始广纳食客,壮大声名,不久就成了洛阳城中最著名的公子哥。二十六岁的袁本初每逢出门,必是前呼后拥,随行近百余人,声势浩大,风光无两。当时袁氏门生三番五次举他为孝廉,要他到郡县赴任,都被他找理由推托了,直到何进成为国舅官拜大将军,招他为掾属,他这才欣然前往。门客都劝他不要去做这小小府官,但他却以众人短视狠狠批驳了他们一番,第二日便入了大将军府。

那段日子里,他俨然是何进的左膀右臂,汝南袁氏与南阳何氏势同手足,共同对抗着内官阉党。直到他们将吕强安插进了内廷,又逼死了曹节,斗倒了赵忠,这才让胜利的天平逐渐向他们倾斜。在这个过程中,袁绍门下豢养的一批豪侠奇士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吕强为报他出资葬母的恩情,甘愿净身入宫充当内应;潘宫感念他为之赎妹,宁冒乱刀分尸的风险潜入曹节府中,偷出了灵帝最爱胡姬的贴身衣物;张钧因他免死随即献出自己的姊妹,给赵忠手下的宦官做对食,暗中离间最终拿到了赵忠的罪证。这些门客牢牢地依附在袁绍左右,既因他的慷慨,也为他的仗义。

袁绍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不会委身何进檐下太久,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正如白居不易一直在等待184年的黄巾之乱,袁本初也在等待着何进独自进宫,尸首被人从城门上扔出来的那一天。他仿佛洞悉了天机一般笃定那一天一定会来临,以至于他都忘了天机中并未提及曹节、赵忠会被他以这种方式除掉,就如同手风顺了的赌徒根本无心去想自己仍有5%的概率输一样。

除了必要的赴何进府履职,他偏爱将自己锁在房中独自思索,因而就算服丧六年对他来说也并不难过。深居简出并没有妨碍他赢得若干身负绝技之人的爱戴,反而为他避免了许多可能出现的随机麻烦,这让他更为自己这种低调内敛感到自豪。但这六年的韬光养晦也带来了许多问题——不知何时,曹操入京都为郎,不久便成为了洛阳北部尉,以五色棒杀蹇硕叔父,威名大震,后又调任顿丘令,一时间世人但知曹孟德而忘袁本初。对于这位发小,袁绍从一开始便有着隐忍不发的深彻恨意。他好像早就猜到了曹孟德会脱颖而出,也接受了这一事实,但还是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在一切尚未发芽之前将其连根拔除。

所幸后来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他成功得到了何进的赏识与重用,成功削弱了阉党的力量但仍为了制衡何进没有将他们斩草除根;成功将曹操从京城赶了出去,让他早早投身战场,用自己的命去与死神玩俄罗斯轮盘;当曹操左右逢源,在大河北岸又歼灭了数千黄巾贼后,他又献计何进召曹操回洛阳杀之以除后患。他为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而暗自得意,高兴得独自一人在房里跳起舞来。

“我袁本初真乃多谋无断邪?”袁绍总喜欢在独处净室时大声地反问,随即便以开怀大笑作为问题的答案。显然,他对自己至今为止下的每一步棋都很满意。

可袁绍终究算错了一处。就在曹操接到回京诏书的第二天,他就这样被自己主子的亲弟弟捆上了刑场,等待着他的竟是斩首示众。

这一天,离破晓还有半个时辰,何苗带领羽林军五营士卒将洛阳城东的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亲自带人冲入府中,直奔袁绍房间,像捆粽子一般将他绑缚起来。直到到了刑场袁绍才搞清楚,原来是袁隗勾结黄巾贼谋反,自己连坐。

“袁绍不是死于河北吗?如今我身在河南洛阳,又为何会死?何进尚在否?灵帝尚在否?必是曹操害我,曹操害我啊!”袁绍临死前被松开口中的堵布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堆话,让刑场上听到的人都以为他因为怕死害了失心疯。

就跟许多喜欢将自己关在家里的人一样,他终其一生都未能掌握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你很难说他的一生是因为他的愚昧而短暂,还是因为短暂而愚昧。

当这一消息如同他腐朽于洛阳某坟场的肉体产生的恶臭一般四散开去,司隶地界外的许多人竟都不约而同地扼腕叹息道,袁本初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出乎意料,死得如此猝不及防,死得如此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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