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得嚣张跋扈,又是何等得放浪形骸,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经功盖天下,执掌十二万靖北男儿的少年藩王,有此狂野心性外,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物了。
“是,末将即刻去办!”胡锟郑重抱拳一礼。
望着崭新的靖北刀,萧长陵的目光与神色,竟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却见,他的眼角眉梢,遗留着沙场硝烟的烙印,那双深邃的眼瞳,化作了一支长长的铁箭,直直地射向北方苍茫的原野,射向黑夜里的天狼星,仿佛是要穿透那段尘封的岁月,追寻昔日的金戈铁马。
数十年前,天下丧乱;那时,中原大地四分五裂,兵戈不息,雄踞甘雍凉三州之地的十万萧家铁骑,发觉乱世已至,又因不忿北渝暴虐,遂在周国公萧世渊(北周文帝)的号召下,于甘州举义,正式向坐拥百万大军的北渝朝廷,发起了一场看似是蚍蜉撼树的挑战。
然而,萧家军的发祥地——甘雍凉三州,素来土地贫瘠;因而,举事之初,义军军中,一度铜铁短缺,兵甲匮乏,随时濒临深陷北渝大军合围的险境。于是,三州之地的老百姓,家家户户砸锅献铁,熔于一炉,这才打造出了世间第一代的“北周军刀”,也是如今靖北刀的前身……
此刻,萧长陵站在高台之上,临风而立,身上穿着沉甸甸的白衣白甲,腰畔悬着黑沉沉的“承影”长剑,手中则握着那柄如雪的靖北刀;而他脸庞上雄毅的面色,自始至终都紧紧绷着,就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的眼神,是无比犀利的,也是无比深沉的。
“从今以后,靖北刀,便是我靖北军独有的军刀。凡靖北全军,上至我萧长陵,下至将校兵卒,人人皆要佩戴靖北刀,此例着为定式;新兵入我靖北军,若能在战场上斩首十级,或能擒杀敌军大将者,俱晋爵赐刀,以表其军功。”
一时间,晋阳的狼烟,燕京的城郭,塞外的飞雪,包括绵延上千里的北疆边防线,都在这一刻,席卷着昨日金戈铁马的雄壮,赫然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久久不曾消散。
秋风渐起,萧长陵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凛冽的寒意,顷刻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身为靖北之王所一览无遗展现出来的英雄本色。
“还有,自即日起,全军上下,要定下一条铁律,但凡是佩戴靖北刀的军人,靖北刀锋,只许指向敌寇,为大周开疆拓土,斩将搴旗,永远不准对向老百姓,屠戮无辜;如若有人违逆此律,那他便是我靖北军的败类,是整个靖北军的公敌,靖北男儿,无论何人,人人得而杀之。”
他的声音,于威严之中,透着一抹令世人不可抗拒的压迫感,聚集了遍布全身的统帅气质,也聚集了横扫千军的霸道与自信。那种自信,是发自骨髓深处的自信,早已融入进了他的血脉之中。
“是!请大王放心,末将领命!”胡锟高声领诺。
萧长陵不再言语,只是顺势收刀入鞘,冷肃如箭的视线,静静地凝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明灿灿的朝霞,一行落寞的孤雁,以及那淡淡的天色,尽皆纳入英雄宽广的胸怀。
枭雄,将军,秦王。
是矣,盖世之气概,豪杰之风采,概莫如是。
在这个初秋的清晨,靖北刀横空问世,直指苍穹。
……
行营,中军大帐。
这里,乃是整个靖北行营的中枢所在,也是被全体靖北将士视作神圣之地的存在——“秦王帅帐”。
当下,旭日高悬,融融的秋色,洒遍永平内外;偌大的军营,因是秋光掩映的缘故,越发凸显出它的森严肃穆,戎马军旅特有的浓烈杀气,亦在猎猎风声的席卷下,更加显露得淋漓尽致。
不一会儿,营外树着的那面玄墨大纛,迎风微微一展;随即,一队身着黑盔黑甲的中军卫士,便在片刻之间,搭建起了一座辕门幕府,由二十余辆“武钢车”围在中间,巍巍立于帐前。
辕门外,有亲兵护卫,并悬挂着一方两丈余高的木牌,上书四个猩红醒目的大字,——“秦王行营”。
顿时,只见帅帐四周,旗帜如林,甲兵环列,令牌高高擎起,一片寒冽的肃杀之气,渐次弥散开来,分布在靖北军营的各个角落。
步入中军帅帐,帐内戈、矛、枪、槊等长兵器,呈一字排开,排列得整整齐齐,中间立着一柄鎏金大戟,戟刃上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芒,尤其引人注目,这,便是秦王萧长陵惯在马上杀敌所用的兵刃——“虎威卜字鎏金大戟”;与此同时,三柄长短不一的佩剑,按照各自剑的长短,依次横放在武器架上。
而左侧的帷墙上,挂着一副耀目的雪色明光盔甲,一张做工精致的长弓,紧紧挨着白甲;长长的帅案之上,摊有一幅绘制最为详细的北境地形舆图,两版三州都督府驻军与城防卷轴图,亦是高高悬起,占据了半片墙壁。
至于大帐的最中央,陈设着一座巨大的写放山川,其实,就是一个人工制作的巨型沙盘,里面用细沙凝土构筑而成的山脉、河流、原野、道路、城池,比比皆是,甚至连大大小小的村镇、哨所与关隘,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可谓一目了然,尽收眼底。一根六尺长的竹竿,就那么斜斜地放在沙盘边缘。
宽敞的中军大帐,穹隆高阔,一派杀气腾腾。
帐外,铁蹄之声此起彼伏,操练喊杀之声,亦是不绝于耳;然而此刻,这座被靖北大军视作中枢的帅帐,一时将星荟萃,豪杰云集:
左将军苏翊、右将军胡锟、左副将军桓欷、右副将军元英、北中郎将杨芳、西中郎将秦敬、东中郎将皇甫岳、南中郎将贺韬、北大营骑虏将督独孤云虎、东大营左三统军池弘义、铁浮屠右营都督薛兰成、秦王府右二护军龙西风、鹰扬校尉韩如江、虎贲校尉娄燕山、果毅都尉高宝宁、骑都尉李贲、折冲都尉阚棱……
靖北名将,齐聚一堂。
他们人人身披铁甲,手拄靖北刀,沿沙盘依序列开。
风儿掀开帐帘,一抹绚丽的秋阳,笼罩着杀意横秋的中军大帐;明澄的阳光,倾泻在萧长陵那张寒峻如深潭的脸上,勾勒出了他本身就坚若磐石的棱角与轮廓,愈来愈显示出此人作为十二万靖北大军之主的至高无上。
萧长陵静静地凝立在沙盘前,一动不动,此时此刻的他,依旧身着白衣战甲,只是摘去了缀着雪白雕翎的羽盔,以发冠束发,腰间悬佩“承影”,手中提着靖北刀;他的目光,始终森冷如利剑,投射出两弯黑白分明的云影,竟是直直将眼前这座巨大的沙盘,全数覆盖在了他幽深的视野之下,不留一丝空隙。
许久,萧长陵绷在面颊上的凛然之色,渺如烟海;言语之中,带着朦胧的阴翳,淡淡地撇下了冰冷至极的一句话,只觉噬魂浸浸。
“说吧,柔然方面,近来可有异动?”
闻听此言,身为靖北诸将之首,位列“靖北四大名将”之一的左将军苏翊,赳赳阔步上前,执起那根六尺长的竹竿,指点着面前广袤的北境山川;一丝淡漠的笑意,从这位靖北名将的脸上,迅即掠过,那张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庞,渐渐凝固起了如斧凿刀刻般的棱角。
“启禀大王,探马来报,从昨日拂晓开始,一支隶属柔然王庭的五万怯薛军,突然引兵东进,似有大举来犯之意;目前,这支蛮骑的三千前锋,已跃过胪朐河,兵锋直指松亭关以西。其实,早在数月以前,柔然入寇之际,沿边驻地,多有烽燧,至上月月末,北境行台收到的沿边告警,共计七十八起,情势甚危。而且,据幽州都督府的奏报,柔然此番进犯,看起来全无章法,以往虏骑犯边,多以轻骑在前试探,一击不中,即行远遁,绝不与我军过多纠缠;可是这一次,这群柔然蛮子,就好像不抢点儿东西不甘心似的,为了抢一头猪,几石粮,竟不惜以命相搏。”
苏翊话音甫落,只见,胡锟早已跨步出列,肃然正色道。
“不止如此,大王,自今晨起,柔然王庭的数千游骑,开始四处剽掠我晋阳附近的镇甸村庄。迄今为止,已经有十几处镇甸,三十余落村庄,遭遇洗劫,粮草被抢掠一空,人口也悉数为贼所掳。”
柔然骑兵剽掠大周北境,关河又闻金鼓之声。
须臾间,帅帐之中,诸将一片哗然,个个面色沉重。
萧长陵垂下眼睑,兀自注视着沙盘,他薄厚适中的唇角,微微掀起一丝冷漠,深不见底的眼瞳,仿佛有冥火跳跃,直似要焚尽尘世间的腐朽。
“他们想干什么?!”
“大王,依末将之见,柔然的意图,定是欲趁北境兵力空虚,突袭晋阳。”龙西风朗声说道。
不料,桓欷摆了摆手,“不会。晋阳以北地势平坦,大军无法隐蔽,谈何突袭?若说柔然想凭借这数千游骑,强攻晋阳,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并州道下辖十万边军,半日之内,便可将其剿杀。”
“许是柔然人的声东击西之计。”池弘义补充道。
“不可能。柔然人打仗,向来没头没脑,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独孤云虎不屑地说道。
“燕京。”
就在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之时,萧长陵的面上,目光灼灼,却又神态沉静地直视眼前的沙盘,他整个人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眼角骤现的青筋,轻轻跳动了几下,似乎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忽而,萧长陵凌厉如鹰目的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锁定到了沙盘上一个非常显眼的地名,——“燕京”。
啪!
这位历经铁血杀伐的靖北之王,轻轻一拍沙盘。
“他们的目标,就在那里,……燕京。”
……
杀气,秋意。
纵横交错的金戈铁马,伴随着震彻九霄的吼杀声,裹挟着轰隆隆的马蹄声与战车声,以及冲天而起的骏马嘶鸣,横贯整座靖北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