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王本草考虑过逃走,但在眼前的形势下却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相信教主乃至教中长老一定还在盯着他,一旦他逃跑失败,只怕不但亲传弟子的身份不保,还可能有性命之忧。相反,继续待在危机四伏的幽冥教,时刻存在的死亡威胁能激发他的斗志,毕雪剑也可以帮助自己在武学修炼上加速进步。待自己习武有成,有了自保之力,到那时再想办法脱离幽冥教也来得及。只要自己事事小心,不自寻死路。
出乎王本草的意料,毕成没有反对,甚至还微微点头,去找龙教主禀报。很快,他就带回了消息,居然是同意。王本草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他有些兴奋:终于可以不与那些笨蛋一起浪费时间了。
《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中的文字非常玄妙,需要反复钻研和反复试练才能稍微有所收获。教头们所讲的修炼方法和拳脚技巧,全都毫无新意,有些甚至明显与书上的文字相左,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讲出来的。
王本草不但不去上课,也不再去养生堂吃免费的饭菜,虽然那样看起来可以节省出更多时间用来修炼,但他不想与其他亲传弟子碰面,否则便可能遭受一顿群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也很容易破坏他钻研武学的心境。
家中的余粮和余钱都被他搜了出来,太平镇离得也不远,每月买粮也方便,这些足以支撑他两年的吃食。母亲的做菜手艺,他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只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那袋钱被天杀的王正义抢走了,王本草却不敢去讨要。
王本草的练功之地有两处,一处是他的家,另一处则是泰山之中的一处断崖。断崖足有十丈高,崖壁上面刻着“太平”二字,意指太平镇的边界,幽冥教众人皆叫它太平崖。但那儿其实并不太平,太平崖下面是条断头山路,断崖正对着一处匪穴,每个月都会有些不熟悉道路的外地商旅误入这条断头路,被群匪洗劫一番。
太平崖的位置得天独厚:北面紧靠三丈高的小山峰,可以阻挡北风的肆虐;南面是松林,夏天正好是一片阴凉;西面虽然没有拦挡,却是断崖,视野开阔;东面也是松林,中间蜿蜒着一条泰山废道。在此处练功,没有干扰,且冬暖夏凉,远比在家里修炼要清静。
先天功四大修行法门:坐修、立修、行修、卧修,坐修要在饭后修炼,卧修需要躺在一个安全无扰的地方修炼,这两种修行之法王本草在自己家里完成;立修需要吐纳新鲜空气,王本草选择清晨和黄昏在太平崖立修;行修需要足够长的路程,王本草选择了一条因为山石垮塌形成的泰山废道。至于通天拳,则是白天在太平崖修炼一阵儿,晚上在家里与毕淑敏对练一阵儿,因为拳法毕竟不同于内功修炼,一个人是练不成精妙拳法的,需要经常切磋。
毕淑敏也乐得与这个师弟每天切磋拳技,因为王本草对通天拳法的理解与施展,与其他同门乃至拳术教头皆不相同,这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体悟。而她每天用教头们的理解和其他同门的招术与王本草切磋,也令王本草眼界大开。
如此寒来暑往,一年多的时光过去了,又一个春天来了。
二月二,本是个好日子,也是王本草的生日,却更是他母亲的忌日。王本草今天一早从山上行修过后,并没有照例边煮粥边读书,而是带上家中所剩无几的铜钱,去了太平镇。他买了些大米和香烛,一为饮食,一为祭奠。
自从两年前母亲撒手人寰,毕成帮他在客厅为父母立起了两个牌位,他每天都会烧两炷香祭奠父母的在天之灵。而在自己生日那天,则会大祭。
说是大祭,其实参加的人还是只有他自己。只是他不会像往常一样,在父母牌位前的香炉中各点上一炷香行完大礼就完事。他会关门闭户,点起两只红烛和数量与他年纪一样多的香,以头拄地,哭祭父母,发泄心中的痛苦,坚定练成武功、报仇雪恨、逃离幽冥教的决心,同时过一过自己的生日,告诉自己离2岁又近了一年了。
王本草很爱干净,喜欢自然的味道,所以他并不喜欢香烛燃烧后产生的怪味。但他需要这股味道,他把这当成是死亡的味道,以此来激励自己不忘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威胁,不断保持昂扬的斗志。
王本草此刻跪在客厅,高高撅起屁股,脑袋埋在双手掌中,手背贴地,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大祭。他回想着两年前的春日与母亲学诗的情景,想起母亲的惊慌与那些逼死母亲的恶人的声音,想起母亲带着血迹的遗容,身体开始颤抖,喉头开始收紧,泪水难以抑制,一声极度压抑的呜咽从手掌上的层层锦帕中传出。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声声如断雁孤鸣,似枯井幽咽。
他不敢尽情地哭祭,因为他怕被别人听到,引来杀身之祸。自从龙啸海免他一死,他就下定决心:不练成《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这两套父母传给自己的武学,练成足以自保的本领,他决不离开幽冥教。所以,他尽量不在别人面前出现,也不让别人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墙之隔的毕家,毕淑敏结束了在白水观后院的集体立修,回到家中吃了早饭,歇了一会儿,正准备去论剑堂学习幽冥剑法,却听王宅传出一声低低的哭号。她的心不禁一颤,想到今天正是二月二,便知道去年的那一幕又将上演。她叹了口气,让弟弟为她请假,自己立在墙根,静静听着。
王本草的哭声很特别,刚开始是长长的呜咽,后来却变成短促的呐喊,甚至怒吼。虽然他刻意用母亲用过的锦帕层层捂住了口鼻,但还是会有细微的声音传出,落入毕淑敏的耳朵里。
毕淑敏静静听了近半个时辰,隔壁的声音才止歇。那份胆怯、压抑与不屈,令毕淑敏既怜且敬,每年听过都如同经历了一场苦修,内心变得更加坚韧。
红烛早已燃尽,十二支香也已化灰。王本草擦干了泪痕,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打开客厅的门,让烟气散去。自己跑去灶房烧了壶水,取出几块一早从太平镇买来的烧饼,就着热水吃了下去。
今天的早饭比往常吃得慢了许多。满肚的香烛气息仿佛不尽的仇恨、委屈与倔强,久久难以平息;又仿佛笼罩心头的死亡阴影,总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