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贯之(1 / 2)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15828 字 2023-05-18

学功书院,有贞学院。

学院外间的匠作房里,五十余名三年生正在匠作房里听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传授技艺。

这是一等独特的授艺方式。

因为在华夏上千年来,匠作手艺的传授除了匠户家传外,都是师傅带学徒的模式。

上千年来都是如此,比如学徒先给师傅免费当三年劳力,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等等,还需要任打任骂,美其名曰磨练考验心性。

第三年以后师傅才可以教授徒弟一些粗浅手艺。

当然教到什么程度,必须看师傅自己愿意与否及徒弟领悟程度,有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师傅教徒弟都必须要留一手,甚至故意带你走些弯路,让你没那么快学会技艺。

徒弟除了一开始侍奉师傅如此,到了最后还必须给师傅养老送终等等,直到自己当了师傅才能熬出头来。

当然这一套传授方式流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轻易指责不好。

但在有贞学院则是不同,学院院长赵士祯从各地请来资深的老匠人,给予同等于精一学院举人老师的优厚待遇。

然后由这些非凡的老匠人们手把手地教授学生们匠作的手艺,教授中由学院正副院长,以及学生们进行评分,能者留,不能者下,再加以优厚的待遇如此就不会有藏私的事了。

当然优厚的待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尊重和地位。

林延潮任山长时就制定了这一套规矩,总而言之必须形成尊重老师的风气,无论这位是老师是教授经学的读书人,还是匠人。

明朝的匠户的子孙多不愿承袭父业,为何?

因为地位低微,劳役繁重,故而匠户的逃亡更甚于军户。

拿今日一直吹嘘的日本匠人文化而言,也是因为一名匠人无论作为任何职业,都能得到人的尊重和敬佩。

因为如此,他们也会对自己的职业更加热爱。

初时让这些学生们向匠人行拜师之礼,他们还不太愿意,但书院规矩之下,学生们还是造着作了。

如今林延潮入阁,在新民报上即言士农工商平齐,学院众学生方知道林延潮的用意。

现在众三年生们正聚在一处看着几位资深匠人教授打造银钱的方法。

几位匠人中一人是出自宝源局的老匠人,是院长赵士祯亲自聘来的。

宝源局隶属工部,专司朝廷铸钱之事。

后世人误以为明朝没有制作银币之法,其实不然。

比如天子登基后即铸新钱,新钱是模仿嘉靖通宝所铸名为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多是铜钱,铜钱里写有一个厘字,也就是值银一厘。

除了铜钱还有少量银钱,银钱有二钱、四钱、五钱、八钱、九钱之分。

自天子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后,派矿监到云南催办开采银矿,缴上来的银子也拿来铸钱,这些银钱制作得相当精美,故而很少用作流通之用,只是拿来赏赐亲信大臣。

当然这也是市场劣币淘汰良币。

好的钱币大家都是拿来收藏,至于劣币都恨不得立即出手,故而流通的都是劣币。

众学生看着匠人新打造出炉的银币,不由叹服。

赵士祯,徐光启拿起林延潮给他们的佛朗机人的十字银币,相较之下明朝匠工不逊色于他们。

“徐院长,你看我们的银币四面平整,并无丝毫凹凸不平之处。”

徐光启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币面完整如此,就可以免除有奸人刮去偷藏之弊。”

赵士祯道:“银钱藏奸有种种手段。这兑换银钱除了仔细称量后,还要仔细看成色,以防着别人掺入铅铜等等,故而十分繁琐。但由此类品相完好的银币,稍有缺损他人一看即知。”

徐光启道:“赵院长说得没错,我记得这黄铜银有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之说,而红铜银也有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之说。每年由江南贡入内库的金花银,就是足色带金花的黄铜银,其余似库银等成色都不如了。”

“不知阁老铸银币要多少成色?”

赵士祯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能如金花银一般,但也不可太差,阁老的意思需用铜用上好的黄铜,银八铜二如此。”

徐光启疑道:“那官价多少?”

赵士祯道:“阁老的意思,八钱银二钱铜的银币,值银一两。”

徐光启不由叹道:“阁老此举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啊!”

赵士祯闻言也如此点了点头。

为何徐光启会发此感叹呢?

其实制银钱与制铜钱都是一个道理。

明朝准确来说是白银采用称量货币,铜钱则采用铜本位制。

要知道明朝每位皇帝刚登基以后,首要大事就是铸钱。

明朝有两个朝代的铜钱质量特别好,一个永乐通宝,一个则嘉靖通宝。

这都是明朝国势极强的时候,

嘉靖通宝有些好钱,用的是滇铜,而且含铜量达九成。

永乐通宝也不用说,倭人特别的喜欢,不然织田信长也不会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绣在了部队的旗帜上。

而嘉靖钱更好,在民间交易上,嘉靖通宝甚至可以四百文兑换银一两。

其余则要六七百文兑一两,有些朝代甚至只值八九百文一两。

为何好坏差距这么大,就在于铸钱的含铜量和做工上。

比如五成铜与六成铜的铜钱在民间交易价格自是不同,但官价都定八百文兑一两白银,

谁说得算?

什么叫法偿性?

因此有的皇帝登基后,国库不富裕的,就将钱铸得稍差一些,含铜量稍低一些来割羊毛了。

不仅明朝如此,汉朝时用荚钱取代秦朝的半两钱,有种五分钱只有半两钱五分之一重,但也称作半两钱,

不仅国情如此,古罗马银币最低也至百分四。

而林延潮定这八成银两成铜的标准,被称为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也是由此而来了。

七成银就有些割羊毛了,而八成银正好,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便利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少了火耗的费用。

州县的火耗是多少?

有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两至三钱,没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四至五钱的都有。

而银钱一出,等于明朝中枢将铸币权收到了手里。

事实上银钱改革也算迫在眉睫,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如秦汉朝时,可以铜钱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到了宋明朝时,铜钱则不够用了。

曾有句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若一个人真有十万贯钱,别说骑鹤上扬州,必须骑辆挖掘机去扬州才行。

明朝时,特别是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交易动则多少多少白银,抱着一大捆一大捆铜钱买东西已十分不便利。故而大面值白银才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

而西方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地步,则使用价值更高金币为流通货币。

再以明朝日本而言。

明朝缺银,不仅因产银数量少,主要商品经济发达,民间用白银计价已是十分普遍。而倭国则不然,他们并不富裕,民间交易使用主要还是小面额的铜钱,而金银比较少。

更重要是明朝实行一条鞭法,民间一切以白银缴税。

当时明朝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甚至连铜钱都不愿收,导致民间百姓兑换白银极贵。

这一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才出了规定,百姓一两以上缴白银,一两以下允许自便。

赵士祯想到这里,不由叹服道:“阁老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所能及也。倭国银贱铜贵,而本朝铜贱银贵。两百文永乐通宝在倭国就能兑银一两,朝廷通过对倭之易,银两自可滚滚而来。”

“之后阁老再将银两铸成银币,如同将火耗之费归为国有,此实为一举两得。”

徐光启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紫禁城内。

天子读着张位的奏章,嘴边微笑。

“废除天下藩王,州府铸币之权,省火耗之费!统一归于朝廷所有!真煌煌之见!好个张位!”

天子抚掌大笑。

张诚笑道:“而今杨镐麻贵蔚山小胜,倭人即胆颤求和,看来东事平定已在反掌之间,这既是前面将士用命,也是次辅运筹帷幄之功啊!如此不久倭银可源源不断输入我上朝了。”

“说到此,倭国银贱铜贵,本朝则反之银贵铜贱,此事当初临淮侯怎么没有告诉朕?”天子皱眉问道。

一旁张诚等人不知怎么回答。

临淮侯李言恭乃明朝功臣李文忠之后,与兵部尚书宋应昌一起总督京营。李宗城作为其子,被石星保荐为朝鲜倭国宣慰使,负责之前明朝,朝鲜,倭国三边市易之事。

结果李宗城多次上奏,倭国不恭,朝鲜不顺,言他们与朝鲜,倭国市易屡屡赔钱贴钱。

但天子一看,倭国银贱铜贵,明朝则银贵铜贱,就是让一头猪去都能赚钱,结果李宗城却报上来亏钱,这是人不如猪?

张诚等人知道海贸之事并不是败在临淮侯一人身上,但勋戚还是不要得罪为好,而且他们这两年还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本着拿着办事的原则,替他们好言开脱了一番。

对于这些宗室勋戚,天子也不愿意太细究转而道:“张位还言,本朝钞法,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四两白银兑金一两,后改作五两白银兑金一两,但在番邦那边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甚至更贱。”

“因此不少本朝奸商以金易银,令本朝金黄多流落于红夷之手!”

张诚在旁道:“多亏次辅忠心谋国,为陛下揭此事大弊,否则不知要让那些夷人,奸商得逞到什么时候。”

天子点点头道:“从朝鲜设镇,至铸银币,再到揭发其奸,张先生主持国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朕想起太祖礼下刘基称之为老先生,比之汉时子房,封其为诚意伯时,制云‘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此赞誉可谓至极。这张次辅也可谓朕的老先生。”

这一句话评价极高。

一旁田义闻言,心底一阵担心,近来张位越来越得天子青睐,若如此继续下去,赵志皋早晚必失去首辅的位子。

眼下各部寺衙门的官员都只知张位而不知赵志皋了。

不过田义也是有心计的人,在张诚,陈矩三人中。他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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