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山间的车辇馆,格外阴凉。
青山环绕的车辇馆内,此刻光海君与数十名朝鲜官员尽数跪坐在馆前的空地上。
光海君与朝鲜官员们虽静坐不言,但脸色都是肃然,仿佛如火山爆发前那片刻的平静。
等候了一阵,这时门扉一开,身着飞鱼绯袍的林延潮从屋里走出,站立在堪比人高的屋檐前,看着台阶下跪坐的朝鲜众官员们。
“世子这是何意?”林延潮出声问道。
光海君面色凝重:“朝鲜虽小,大明固大,但小邦也有小邦的道理,大国不可夺之。”
林延潮看了一眼光海君身旁的李德馨,这或许就是对林延潮当初小国不可与大国争礼的反驳吧。
林延潮道:“我记得贵国史籍三国史记中琉璃王有言,夫国有大小,人有长幼,以小事大者礼也,以幼事长者顺也!此为事大之礼!贵国庄宪王时,我朝正遭土木堡之变,贵国曾屡次我朝争礼!而今日莫非又要争礼不曾?还有贵国给庄宪王上的庙号是世宗吧!”
庄宪王就是朝鲜世宗大王,庄宪是明朝给予的谥号,他在位时是朝鲜国力最强的时候,军迷都知道朝鲜现代自研的宙斯盾级驱逐舰就是以世宗大王命名的。
当时明朝遭遇土木堡之变,世宗大王野心也就起来了,要改变原来对明朝天子的臣属礼节,比如国主面对明国使节时免除拜礼等等。
而林延潮说的庙号,那是朝鲜自己上的。你朝鲜国王称世宗,咱们嘉靖皇帝的庙号也是世宗。庙号的帝王之礼,国主称庙号,这是对明朝的大不敬!
林延潮此言一出,朝鲜大臣们无不色变。
而一旁刘黄裳,于仕廉也是暗暗流汗,林延潮莫非要与朝鲜翻脸不成。
历史上明朝大臣丁应泰至朝鲜时就发现这个问题,就此对朝鲜提出很多批评上呈给万历。
朝鲜当时对丁应泰的批评,也作了有理有节的回复,对于庙号朝鲜解释,之前丁应泰污蔑的事,咱们都可以辩解,但对于上庙号的事‘无辞以明’,此间有不欲辩之仪。
当时明朝与朝鲜关系极好,朝鲜也在奏章说咱们朝鲜事明朝就如同儿子事爸爸一般,而对于上庙号的事,朝鲜从明朝内阁到六部找了很多官员活动说情,最后明朝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表示理解,反而责怪丁应泰多事。再说越南,也是中国的藩属国,但越南国王也一直有给自己上庙号的习惯,还自称皇帝,但后来的明清两朝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当然不是要挑毛病,换作不理解的人,只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庆幸的是明朝决策层还是清醒的,对于外交的处置上还是灵活和变通的。如果事事从政治正确的角度出发来处理外交,那么就不要谈外交了。
为官也是如此,因为党争太厉害,导致官员们都不敢事功,事事只在政治正确上,只讲礼之小节,理学之弊就在这里。
见朝鲜官员如此神色,林延潮淡淡地道:“我知当年新罗时朝鲜即有上庙号之习,吾国宋时也有将庙号赐予江南国主李璟,事有因俗之权,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当务之急先退去倭寇!至于两国之间的争议暂且搁置,倭寇退去后,再坐下来好好商谈此事!”
听林延潮举重若轻地带过,一旁的刘黄裳,于仕廉都松了口气。
而朝鲜众官员也是拭汗。
“但是朝鲜明明有银矿之物,却屡次奏明我天子无此土贡,这又是怎么回事?”林延潮突然道。
朝鲜有端川银矿等六十八处银矿,但对于明朝一直是隐瞒起来的,甚至每年进贡明朝金银时,都是用从本国百姓手里购来金银器来进贡明朝,此举就有些不厚道了。
朝鲜官员面面相窥,他们没料到林延潮居然如此熟悉朝鲜,而且手腕之灵活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光海君,李山海,柳成龙数人都额头上渗汗。若是他们有当年世宗大王在时的国力,是敢与明朝掀桌子的,但现在明军一撤,朝鲜立即不保。
所以面对林延潮的指责,他们也唯有先认下。如此一来,原先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之势一下子被林延潮打没了。
柳成龙道:“吾朝鲜本为箕子之地,箕子虽事周,但却为殷商之臣。虽同宗却不同国,吾小邦事中国之心,一直以来皆是以至诚之心,尊明为正朔,袭用明之年号。一直以来朝鲜尊事大之礼,明国也有尽字小之义,两国往来虽有小的争议,但从大而言倒是十分和睦!至于银矿之事,倒不是本国意欲对大明瞒报,只是银矿归于小国地方所有,地方官员对于国上也常欺瞒。”
字小就是爱护小国,说白了小国事大国以礼,那么大国也有保护小国之义。
柳成龙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令林延潮深感朝鲜确实人物不凡。
“只是这一次倭寇犯我朝鲜,焚我宗庙,戮我子民,毁我三都,此仇十世亦不可忘,别说割让四道,就算是片土,我等也是无颜面对三韩祖先。还望上国体察吾等小国之请。”柳成龙说得极为诚恳。
光海君道:“我朝鲜北部多山地,少平原,而上国之辽东多平原,少山地,若入倭国之手,将来为肘腋之患。我朝鲜一向忠诚事之大上国,愿为上国世世代代守护辽东边境,还请上使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