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道:“若下官真去朝鲜,既出将则不能入相了,将来回朝之日也唯有闲置。到了这一步,入相不入相也不在下官考量之内,只是……只是下官这礼部尚书是于东阿推举的,在下官心底于东阿之才胜过下官十倍。如此贤才空老于泉下不是为朝廷之憾,若是能起复他做官,也算了了下官一桩心事。”
王锡爵闻言略有所思,林延潮问道:“元辅……此全为下官私请……”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宗海,方才老夫与你一番闲聊,观汝胸中是有一番大沟壑的。你既有事功变法之心,但此番去平壤即全然放下,心底真的舍得?”
林延潮道:“元辅于仕途之上,看到了岭上之白云,而下官寻志问道,亦以为我辈读书人一生只在卫道上,但卫道之上还有传道授业。”
说到这里林延潮目中眺望极远:“庙堂为官或不适于林某,若是能得国泰民安,四海无事,那林某为一教书匠,此生已是足矣!”
“下官胡言乱语,让元辅见笑了。”
王锡爵当然听过林延潮拜礼部尚书时,对学生们言功成之日,愿回乡为教书匠的事。此事在士林中传为美谈。
王锡爵当初听到这里以为林延潮是效仿诸葛孔明之举,但今日亲自听来确为心声。最后林延潮这一句实令王锡爵对他大为改观,他终于明白为何张居正当年如此看重此子。
因为在此子有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做不到此就称不上真正的读书人。
暮色之下,王锡爵认真地看了一眼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却又立即恢复了恭谦的神色。
王锡爵正欲开口,这时候王五等人已是从前方游廊走向亭子此来。
王锡爵当下没有开口,而是拱手向林延潮道:“天色已晚,告辞!”
说完王锡爵负手离去。
回府后一夜无话。
次日内阁有急务,大致是朝鲜用兵之事。
王锡爵不得不从‘病中强起’入宫参加廷议。
因为明军受挫不前,天子拿出帑币犒赏前方将士,并举行了平壤大胜的告捷之礼。同时也是下旨让石星立即筹集在朝鲜作战将士的军粮问题。
圣旨的口吻十分严厉,依王锡爵料想,石星现在估计是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延潮海运济朝的方案就不会有今日的窘境了。
廷议时礼部尚书林延潮也是告疾没有来,谁都知道林延潮告疾是怎么一回。
众大员们看了看林延潮空着椅子,以及石星那憔悴的样子,都是心底有所不忍。
以往在廷议上喜欢发表意见的石星,现在是一句话都不说。
到了廷议后,众官员们都走了,唯独石星留下走到王锡爵面前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锡爵看石星的两边的霜鬓不由道:“好吧!随老夫到阁里聊吧!”
石星跟随王锡爵来到内阁值房。
关上门后,王锡爵对石星道:“你可是问老夫昨日去礼臣府上的事?”
石星点点头道:“是的,不知元辅与林侯官谈得如何?他是否狮子大开口,无耻索要?”
王锡爵反问道:“若他狮子大开口,你当如何?”
石星闻言双手抓着膝盖,沉声道:“为了朝鲜前方的将士,那么下官也唯有……暂且以国事为重。”
石星言下之意,现在满足你,但这笔账将来是一定要算的。
王锡爵点点头道:“林侯官确实与老夫提了几个条件!”
石星道:“下官愿闻其详!”
王锡爵抚须道:“他是先以邵康节事王安石而言,言下之意说的是,老夫是王安石,他是邵康节,他虽有心出任朝鲜经略为国办事,但他与老夫不和,又如何能够不受成功?”
石星点点头,古来大将出外者,莫非担心于朝廷的关系难以相处。
林延潮与王锡爵,石星不合,去朝鲜当然有这个担心。
王锡爵道:“老夫无意为相,只要他在朝鲜不出格,老夫也不会反对。只是兵部……”
石星当即道:“经略本来就有临机专断之权,更何况林侯官是礼部尚书,若出镇朝鲜,也当由政府出面节制,而不是通过兵部。”
王锡爵点点头,石星肯放手,那么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那就给他临机专断之权,让他放手去办好了。还有就是他要在朝鲜以海运兼办海贸,说如此可以省朝廷挽输,还能贴补国用。老夫为难的是这个,这海贸的口子一开,以后会如何?”
王锡爵说到这里,看石星神色。
“怎么?大司马为何不说话?”
但见石星沉思入神,他本以为林延潮会狮子大开口,满足一己之私,但见林延潮提出两个条件都是从国家大计长远考虑,而并非自己,顿时自觉自己失算。
他到兵部以来,处处与林延潮为难。
他自负一片公心,事事为国家争之,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为兵部揽权的想法。
一旦在朝鲜之事上稍稍放权礼部,自己就失去威信,兵部的官员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此念头先入为主下,他对林延潮的观点总是嗤之以鼻。
而今自己失算不说,在为国家谋划深远上,他也是自愧不如。
他在见招拆招,而林延潮却想到下面的二三四五步。
“最后林侯官自知若出任朝鲜经略,将来不复有入阁之资,故而请老夫起复于东阿,以为报答对方当年的举荐之恩。”
“什么?”闻此石星不敢置信。
林延潮明知于此,仍是决定出任朝鲜经略,如此不是他与王锡爵逼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