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点点头,不久林府中门大开,但见林延潮身穿官服已是迎了上前。
“不知元辅亲至寒舍,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元辅恕罪。”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笑了笑道:“老夫不过顺路来府上看看,你不要嫌老夫作不速之客才是,怎么穿着官袍?难道早就料知老夫要上门吗?”
林延潮失笑道:“在下岂能如此神机妙算。元辅,这边请!”
林延潮心道,自己本来是候着一头锦鸡,没料到却来了一只仙鹤。
入府之后,王锡爵左右看了看问道:“大宗伯住得真是好地方啊,初时尚觉得门面小了一些,但走进一看却别有一番景致。”
林延潮闻言立即道:“苏州的园林甲于天下,下官哪里敢在元辅面前班门弄斧。此宅是下官任学士时置办下来的,是工部营缮司筹建的,所以在工料木料上稍稍划算了一些。”
王锡爵闻此脚步微停,然后道:“老夫记得当时工部营缮司已是徐泰时主事吧!”
林延潮低头道:“是,正是徐郎中主事。”
王锡爵双手负后,缓缓前行:“徐泰时刚刚被罢官,缘起于修建寿宫之事,有人说他贪墨了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道:“这绝无可能,一名工部郎中五品官,怎么可能贪墨如此之多?”
王锡爵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或许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林延潮心底一凛,众所周知徐泰时罢官,牵扯到清流对申时行的反攻倒算。若是百万两银子贪墨坐实,那么徐泰时又贪不了这么多,此背后所指又是何人呢?
天子修建寿宫用了七百万两银子,这钱抵两年太仓岁入,可以打三个宁夏之役了。现在国库又是空虚,朝鲜又在打战。
而王锡爵这个时候提这话,是何用意?
“此处亭子景致甚好!你我就到这里坐一坐!”
听王锡爵发话,林延潮当然是答应下来。这处亭子就在竹林之外,水池之旁。水池里荷叶田田,下面养着十几头锦鲤正在莲叶的碧梗间追逐嬉戏。
徐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王锡爵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听了会这竹林沙沙响动之声,然后悠然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林延潮知王锡爵念得是宋时王禹偁写得黄冈竹林记。
林延潮等王锡爵睁开眼睛,然后笑道:“元辅也喜欢王禹偁的文章。”
王锡爵抚须道:“想起宗海你每日退朝后可以在此坐一坐,老夫不由记起了王禹偁的这文章。王禹偁的文章传道明心自不用多说,老夫更敬佩他是一名直臣。他直言敢谏,以直道躬行为己任,但也因此三度被贬。他在《三黜赋》里有一句话,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老夫年轻时是赞赏不已啊!”
这时候林府的下人已是给亭上送来了果茶,林延潮笑着道:“元辅为何年轻时赞赏不已?难道现在就不赞赏了吗?”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抚须道:“不是不赞赏,只是老夫到了宰辅这位子,所看得与年轻时有些不同而已。譬如宗海你这焚诏之事,老夫若是一名小臣,就是宁可罢了官丢了性命,也要上疏为你声张,但现在老夫是宰相却不能这么办。易位而处,你可明白?”
若换了别人这么说,林延潮心底要呵呵两声,但王锡爵倒是不好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元辅是因皇恩深重啊!”
王锡爵欣然点点头道:“老夫这番话也唯有对宗海说,小臣们则不明白。”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岂敢。”
王锡爵摆了摆手,然后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老夫这几日一面乞休一面上疏争国本之事,虽说在家修养,不少人也给老夫写信,申公就来信劝老夫不要计较这一次焚诏之事。”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然后道:“恩师?”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申公与老夫说他让你辞官,是为了老夫能出面挽留!”
林延潮左右一想,当即明白了申时行的用意。但是转念一想,王锡爵本可以不用将这些话说出来,但他却点明了,真是骄傲自负的可以啊。
王锡爵道:“宗海,你可真是打算要辞官?”
林延潮闻言道:“确有此意,只要皇长子能出阁读书,陆平湖下野,下官即辞官!”
王锡爵吹了吹茶碗上的茶叶,然后随意地道:“说实话你若真要辞官,老夫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但是……石大司马却置书于老夫说海运济朝之事非你不可,所以老夫思量再三打算拿一个折中的主意,你可愿意听?”
林延潮道:“元辅之言,下官自是洗耳恭听。”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仍是打算让你替宋应昌为备倭经略如何?”
林延潮闻言默然。
王锡爵淡淡道:“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与老夫提?就算有些不情之请,老夫也可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