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申时行十年宰相,他的功夫有一半都在君前奏对上了。申时行离京时送的召对录,林延潮可是认真的读了,从中是获益匪浅啊。
但见赵志皋已是喘匀了气道:“老臣久不奉天颜,今见不胜庆幸。”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
赵志皋又道:“陛下,老臣起草了一篇文章恭贺陛下这一次平定宁夏。圣王御世有文治,必有武功,文以敷治平,武以定祸乱。盖世不能以常治,而贵于易乱以为治,时不能以久安,而贵在于转危为安。”
“宁夏为中国之要地,逆贼父子,以亡虏归降,受恩深重,竟然忘恩负义,造反之后据城自守兼有轻视中原之意,并吞全陕之心,恭惟皇上,赫然震怒,调七镇之勇士,而给以内帑,剿灭此獠。三军用命,如驱犬羊,刀锄腐鼠,元恶就擒,有嘉折首支义。今捷书已报,露布再传,喜动九重,欢腾四境,告慰祖宗神明,江山万民!”
林延潮闻言心底佩服,赵志皋这文章写得有文采啊!
首先宁夏之役,起因在于朝廷拖欠九边军饷,以及巡抚党馨处置不当,但赵志皋这么说就成了‘时不能久安,而在转危为安’。然后又将平定宁夏的功劳都推在了天子的身上。
天子闻言当然欣然接受,脸色好看许多:“先生有心了,这宁夏之乱平定也离不开先生的运筹之功啊!”
赵志皋连忙道:“老臣哪里有微功,都是仰仗皇上的洪福啊!”
说到这里赵志皋道:“宁夏之事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因玩寇之罪已拿下狱,因陛下念学曾为忠义老臣,在军中动劳数月,又收复西河五十余堡得以宽宥免其罪责,由锦衣卫交至刑部论处。现在刑部已是复奏,功过相抵,魏学曾以原官致仕,还请陛下定夺。”
林延潮在旁听到这里知道赵志皋之所以要力保魏学曾,是因为魏学曾是清流中的名臣,若不保下他,未免在朝中大失威信,官员也会认为他在皇上面前不作为。
天子这时候笑了笑道:“这功魁罪首,朕胸中早自有定夺。这魏学曾嘛,虽是缓师延误军情,但宁夏终是平定了。朕念在卿的面上,准了。”
赵志皋大喜道:“陛下令魏学曾复生于大造之中,老臣亦鼓舞于光天化日之下。老臣除了抄写圣谕兵,刑二部外,所有发下御札一道,谨尊藏阁中,以昭皇上虚怀盛美。”
天子闻言笑了笑,甚是舒畅。
林延潮在旁虽是默不作声,心底也是想到,这赵志皋平日看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但没料到这君前奏对可以啊。
不过自己出乎意料倒是无妨,最重要是天子的看法。
以前赵志皋是申时行推荐上来,天子眼底这七老八十赵志皋,肯定是才能平庸,预备拿来作为首辅的过渡人选,将来还是要交班给王锡爵的。
但这样一位不起眼的老头子,在王家屏走后,在内阁里勉强搭起班子来,并还打赢了宁夏一战,实在是令人惊喜。
天子道:“朕今日御皇极门时,看内阁在侍班离朕甚远,先生升阶于殿檐滴水站立。林卿以为如何,此合乎礼制吗?”
天子询问就是以后内阁在皇极门侍班时,可以离皇帝近一点,这是一等恩遇啊。
话说到这里,林延潮都是从旁旁听,也不知天子召自己来陪听是什么用意。但听天子询问,林延潮当然会锦上添花地道:“一切恩典皆出自陛下,臣绝无二话。”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道:“以后就这么办吧。”
赵志皋有些老泪纵横道:“陛下恩典,升臣阶级,瞻天咫尺,就日光华,臣不胜敢戴天恩。”
这一番君前奏对可谓十分圆满。
这是赵志皋身为首辅以后第一次与皇帝说私话,二人都相处的十分愉悦,看来以后……以后自己不能再在心底看不起赵志皋了。
按道理,赵志皋,林延潮二人是可以告退了。
但天子却道:“朕今日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时,身子倒是无恙,但行献俘之礼,朕登午门城楼,一阵疾风吹来,顿令朕有些头晕目眩。”
赵志皋连忙道:“臣等还请陛下谨慎起居,保重龙体为上啊。”
林延潮心底暗笑,赵志皋这话说得也很有意思,什么叫谨慎起居,那不是暗示皇帝不要再夜夜笙歌了。
当年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里就是说天子沉迷酒色,让天子大怒。
但赵志皋此言,天子倒是虚心接受了:“先生之言,朕晓得了,以后一定自省。”
林延潮也是暗中点头,和皇帝奏对,什么时候该柔什么时候该直,好似这时候劝天子谨慎起居看似直,但反而能让天子接受。
天子道:“朕御极二十年,实在谈不上多少国泰民安,想到这里甚为愧对先帝的托付。现在朕也不知道身子还能撑个……”
“皇上!”赵志皋与林延潮一并道,“请万万勿出此言啊!”
天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好了,朕不与你们说这个,今日朕让两位卿家进来是商议皇子出阁读书的事。”
这可是真的炸了。
赵志皋,林延潮都是喜出望外,这真的是要定了吗?
赵志皋连忙道:“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此乃普天同庆的大事,眼下王阁老回朝在即,臣以为当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看了赵志皋一眼心道,赵志皋厉害啊。
这争国本从万历十四年拖到现在,已经六年,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又逼退了几个内阁大学士。
但是尽管那么多官员丢了官职,但大家心底都明白,一旦皇长子出阁读书,无疑就是默认了他为太子,这相当于是立储之功。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别提有多感激你了。
身为首辅这份功劳更是不言而喻。
但是面对这份功劳,赵志皋不是上前去争,而是推出去给就要回朝担任首辅的王锡爵,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天子看向赵志皋点点头道:“难怪申先生离京时向朕推荐了先生,先生真是老成持重。朕也以密书与王先生商议过此事,王先生说此事还是交给赵先生来定夺,他不敢擅断。”
“所以朕左思右想,就替你们拿了一个主意,等王先生回朝时朕就宣定皇子出阁读书之事,但是皇长子,皇三子的讲官人选,朕打算让你们两位卿家来给朕出出主意。”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这哪里是功劳,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林延潮自是不说话,等待赵志皋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