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太爷乃年事已高,虽久不负责家中事务,但谈吐思路都是十分清晰。
但见梅老太爷屈其手指道:“天下的盐啊,有海盐,井盐,土盐,池盐,硝盐,岩盐之分。但主要是海盐,井盐,池盐三类。其中池盐有山西的解盐,井盐则多出于四川。但井盐不如池盐,池盐又不如海盐。”
林延潮点点头道:“老丈所言正是,在下当年在归德任官,归德本是解盐行盐之地,解盐受南风而结盐,最赖天时,故而岁额常有不足,况且解盐从山西到河南路途又远,可谓又少又贵,因此当地百姓食盐多有不便。”
“当年全赖付知府将解盐改为海盐,堪为一时德政。”
“付知府?”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道:“就是当今河南左布政使。”
林延潮笑了笑道:“确实。”
梅老太爷当即点头道:“付方伯真乃是能臣能吏,敢问部堂大人后来归德府用的是哪里的海盐?”
梅侃道:“本来是用长芦盐,后来改为山东盐。”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山东盐一年盐额十四万大引,听闻自己用也是勉强,再多供一府不知够不够?”
林延潮笑着道:“归德一个府三十万口,勉强够的。”
梅老太爷点点头道:“若论盐额富裕还当属我淮盐,常言道两淮盐,天下咸。我两淮盐额每年七十万五千大引,除了本地,还供江西,湖广二省,可惜去河南路途倒是不便。”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笑,梅侃笑着道:“爹,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梅侃说完,他兄长即板起面孔道:“哪里有这样说的,没半点规矩。”
梅侃闻言称是,当即收声。
林延潮各看了梅家大公子,梅侃一眼。
梅老太爷对于兄弟二人这话没有在意,而是继续道:“也不是自卖自夸,太祖当年定下我两淮是三十五万引,后来增至七十万引。即便如此,淮盐仍是有余。”
林延潮道:“两淮余盐之难,在下早已知之。”
这两淮余盐说起来,就是明朝盐法的变革史,前后经过没有几万字是说不清楚的。
简单概括,明朝国库的太仓收入有一半是盐税,盐税有一半出自淮盐。
两淮的盐税最早定下是三十五万引正盐,也就是商人运粮到前线后,就可以拿到淮盐盐引,然后凭盐引到盐场取盐。
但是问题是两淮生产海盐的灶户每年除了缴纳朝廷盐额的正盐外,手里还有多余的余盐怎么办的问题。
如此朝廷不收这余盐,就会转为私盐,国家盐业专买专卖的制度就被破坏了。
开始有官员提议,很简单增加盐额就好了,但是此举立即被否定了,因为增加盐额对于原先部分产盐不足的灶民就惨了,容易造成灶民缴纳正额不足而逃亡。
所以朝廷最开始的办法是官收余盐,由朝廷用钱统一收购。
余盐每年收入六十万两都上缴太仓,在张居正变法前,两淮盐政的这六十万银子就是太仓四分之一收入。而两淮正盐给国家养兵,为甘肃、延绥、宁夏、宣府、大同、辽东、固原、山西神池诸堡的守军提供军粮,另外还上供光禄寺、神宫监、内官监。
但官收余盐的办法有问题,那就是国家统一收购价太低,导致灶户宁可将余盐卖给私盐贩子,也不肯卖给朝廷。
因此私盐暴利,导致江淮一代不少百姓不种田,而是以贩卖私盐为生。这些百姓都有武装,以村为单位,屯盐筑堡,遇到官兵抄家伙就打,导致官府都不敢管这些人。
在后世小说里描述的盐帮就是这些人,所以明清江淮民风十分彪悍,众所周知的是北洋的前身就是淮军。
后来朝廷也向提高余盐收购价,但如何也不如私盐利润大。因此官收余盐,导致盐法败坏,朝廷就改为商收余盐,但是商收余盐导致朝廷赚不到钱了。
因为依照开中法,盐商将粮食运到北方,再换取正盐盐引,但商收余盐后,商人可以在本地买余盐,谁又去用运粮的办法换正盐。而且商人收余盐价格高,导致盐户都将盐卖给商人,而不卖给朝廷了,于是朝廷连正盐都收不着。
于是朝廷再度改革,先官收再商收。两淮盐引从三十五万提至七十万五千引,官府从盐民手里多收余盐三十五万引,然后盐民手里剩下余盐才能卖给商人。
而商人要买一定的正盐,方才允许买余盐,进行强制搭售。
看似完美解决问题,但其实的结果是,嘉靖年时两淮一年正盐七十万引,余盐三百万引,远远超出当地盐民的产出,等于开了空头支票。
然后商人拿着大量正盐余盐盐引,结果到盐场一粒盐都买不到,同时盐额增加到七十万引,导致原先力有未逮的盐户大量逃亡。
此举被商人盐民大骂,隆庆年间朝廷被迫再对盐法变革,那就是先商收后官收。商人先买余盐,然后朝廷兜底。
但是先商收后官收,与原先的商收余盐没区别,盐户谁肯卖盐给朝廷,有多少就卖多少给商人了。甚至商人还利用到盐场买盐的便利绕开盐引,从盐户手里买私盐。
因此两淮余盐私盐泛滥成灾,却没有人却买正盐,朝廷不得不自掏腰包垫付开支银。
所以官场又传出风声,朝廷有意再度恢复官收食盐,总而言之来回折腾。
官收余盐,盐民盐商吃亏。
商收余盐,朝廷吃亏。
当今天子的脾气都知道了,爱财如民,怎么肯下面的人把手伸到朝廷里。
这时候朝廷上清流有一个普遍的意见,认为朝廷盐法不利,都是负责盐业的官员屡屡被盐商收买,故而导致政令被破坏。
没错,制度是好的,问题是在官员的身上,是官员操守不行,所以导致盐法的糜烂。
因此要选择人品正直,操守清廉的官员,也就是慎重行盐之官,来杀一杀扬州官场上这场恶风,以此来杜绝这受贿之风,整顿两淮盐业,保证朝廷正盐的税入。
在这个论调下,要从根本上治理盐政,首要之官员在于两淮盐运使。
于是不久前前任两淮盐运使,就被抄了家。
此外还要严究私盐,其中描述私盐商人嚣张到什么程度,御史向天子上奏说,私盐船商都是聚集几百艘大船,明火执仗,张打旗号行于江面上,船上都配备有火铳大炮,其装备之精良更胜过官军,对于这样的私盐盐商朝廷必须要抓起来杀几个,否则将酿成什么后果。
林延潮深知在这样的论调下,两淮盐商,包括梅家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
但当时林延潮是礼部的官员,盐法不在他管辖范围内,对于这件事听听就好,没必要出头。
现在就不一样了。
梅老太爷描述了一下当今盐法,然后向林延潮问道:“以部堂大人高见,当今盐法是否存有鄙陋之处?是否要变一变。”
林延潮闻言矜持地笑了笑道:“这盐法乃户部,盐运司的事,在下只是礼部的官员,不好插手别部之事。”
梅老太爷一愕笑着道:“部堂大人真是慎重。”
林延潮笑了笑。
梅大公子则道:“爹,部堂大人也是舟车劳顿,不如我们用宴后再谈。”
梅老太爷捻须笑了笑道:“也好,也好,部堂大人即是到了扬州,就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让老朽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不置可否。
当即三人与林延潮一并赴宴。
林延潮入席一看微微点头,宴上倒不是山珍海味,却作得看起来都十分精致可口。
这梅家宴请的酒席自以淮扬菜为主,在后世国宴就是淮扬菜。
这淮扬菜能成为名菜,当然离不开几百年来扬州盐商的精益求精。
推让一阵后入座,梅家大公子道:“早听闻京师繁华,与这宫廷御宴相较,我们扬州地方菜,倒是令部堂大人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论繁华二字,京师亦不及扬州也,在京师时就听闻扬州盐商一生只为三件事,造园林,养戏子,享美食。”
听林延潮的话,梅老太爷,梅大公子都是一愕,干笑了一声。
梅侃却笑着道:“不错,正所谓食色性也,其他盐商不说,就是我们梅家就豢养好几位有名家,你看这梨丝炒肉,乃出自吴中施胖子之手,这螃蟹面出自无锡孔如庵之手,还有这文思豆腐出自天宁寺的一清和尚之手。”
“和尚?”林延潮问道。
梅侃笑着道:“是啊,为了请他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部堂大人也知道出家人哪里看得上金银这些俗物,故而为了请他掌勺,我兄长就为他在城内建了佛寺。”
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他以为申时行很懂的享受了,但比起人家还是逊色了一筹。
梅大公子看了梅侃一眼,连忙解释道:“你也不怕部堂大人见笑。部堂大人有所不知,家父早年清贫,故而不喜奢侈,每日也只是一碗饭一豆腐足矣。身为人子只好在庖厨上下功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