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朗声一笑:“就看在你这一句话上,朕准你致仕之请了就以原官致仕,给予全俸。”
林延潮闻言心底有数,他这个级别致仕除了全俸的待遇,还有廪米岁夫,甚至还有其他赏赐,算了虽说待遇一般,但总比半俸,不给俸,甚至冠带闲住这样的致仕好多了。
林延潮当即道:“臣多谢陛下,臣自被陛下点为三元以来,没有能为陛下尽力,为君王分忧,实愧为人臣,这一次离京回乡,臣唯有祝陛下身子健康,千秋万代了。”
说完林延潮行三拜之礼。
天子笑道:“你我君臣一番,是是非非,朕也不愿意再提了。不过你既称疾回乡,说不定过几日,还是可以回到朝堂上,到时候你我君臣自有相见之日。”
林延潮当即道:“为陛下效力,臣之荣幸也,若是病体痊愈,臣自当报效陛下,效犬马之劳。”
天子一愕,林延潮这么说,虽表面没有拒绝,但显然是有些迫不及待脱离樊笼之意。
为何有这个想法,当然是迫不及待回老家当富家翁了。
天子淡淡地道:“也好。”
然后摆了摆手。
林延潮再拜之后,当即离开了乾清宫。
下面还剩骆思恭跪在地上发颤,天子不由露出一个你怎么还留在这里的眼色。
但听陈矩道:“骆大人你也告退吧。”
骆思恭连忙起身慌忙道:“臣告退,臣告退。”
殿内此刻只剩下天子与陈矩二人。
“这骆思恭比林延潮有眼色多了,以后必为人臣。”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明鉴。”
天子突然一笑道:“陈矩,你可知朕为何放林延潮回乡?”
陈矩道:“陛下之睿智,臣岂敢揣测,臣只是知道一事,陛下天心之独运,必有他的用意在其中。”
天子道:“方才林延潮拿了朕二十万两银子,却仍坚持辞官回家,当时朕差一点忍不住,要命人当堂将他拿下,使他吐出脏银。”
“但是朕转念又想,毕竟君臣多年,他此人虽有些顽固不化,但对朕,对朝堂也有他忠心的地方,故而就饶了他这一次,让他回乡养病,也算全了君臣之礼。”
陈矩回禀道:“陛下宽厚之心,如同天地日月。”
天子笑道:“其实不然,只要他一日怀揣着这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一日不敢理直气壮。朕当初让他一个礼部的官员去负责查抄之事用意也在这里。”
“今日朕让他回乡是放,是天子的恩典,他日再让他回朝就是拿,那是国法的威严,朕的钱哪里有白给的道理。”
陈矩道:“臣明白了,这就如同钓鱼一般,鱼饵既是放下了,太紧了太松了都不行,这就是拿捏之道。”
天子点了点头,陈矩也是深深感叹,林延潮真是可惜了,看似逃出牢笼,但是却陷入更深。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天子的掌控之中,林延潮,骆思恭,以及骆思恭背后的张诚,包括陈矩他自己都是天子的棋子而已。
陈矩露出了一丝荒谬的感觉,就算林延潮以后察觉此事,再将这二十万两还给天子,但情况也是不一样了。
拿了就是拿了,这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白的。
想想林延潮当初利用贪污的事扳倒了张鲸,杀了马玉,这不是很讽刺吗?
而就在这个时候,陈矩想起孙隆还在门外,当即道:“陛下,孙隆等了许久,要不要……”
“宣他进来。”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奴才孙隆,有急事禀告陛下。”
天子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能有什么急事?”
孙隆道:“回禀陛下实在是一件蹊跷事,奴才这几日奉命在内承运库库房当差,却正遇到江南织造府向内库解送布匹,然而在奴才照例开箱检查布匹时,却从箱子里检出的不是布匹。”
“什么有人竟侵吞布匹?你是怎么当的差?”
孙隆连忙道:“陛下不是这样的,奴才发现……发现那箱子里不是布匹,而是满满的银锭。”
“银锭?”
天子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江南织造府搞什么?送布送成了银锭?
“奴才查问过,他们之前确实送了布匹,但在驿站里住着时候,半途上却不知怎么弄错了,回去查时,布匹还在驿站,但却在今日早上将这一箱箱的银子给送进了宫里。”
天子心想居然还有这么荒谬的事,突然他一醒问道:“这有多少银子?”
孙隆道:“奴才差点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两银子!”
天子沉着脸道:“此言当真!”
“奴才不敢欺瞒陛下。”孙隆回禀道。
天子又道:“正好二十万两银子不少一两?也没人说谁送的?”
孙隆道:“正是,不少银两,也没人说谁给的,但是箱子里有一首诗,奴才没什么才学,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拿来给朕过目!”
孙隆当即奉上。
天子展诗一读,揣摩了一会然后给陈矩问道:“此诗是何出处?”
陈矩拿起诗来,他饱读诗书自然不会不识得其出处,当即他先一字一句地念道:“腰佩黄金巳退藏,
个中消息也寻常。
时人要识高斋老,
只是阿村赵四郎。”
陈矩先装着努力回想了一阵,然后道:“回禀陛下,臣想起来了这首诗诗出自北宋时的名臣赵忭,赵抃致仕回乡后,与乡民往来全无居官之意,而将所居之处取名为高斋,然后写了这首诗。”
天子闻言突然明白了什么,展诗又读了一遍。
“腰佩黄金已退藏!说的是这二十万两银子,他已经还了。”
然后天子继续读了下去:“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天子心底想到,他早上就写了这封信,看来早已打定了辞官的主意。天下之人无不愿意结交相识林三元,林学功,礼部左侍郎,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乡野之人而已。
天子立即道:“陈矩,给朕将林延潮追回来!”
陈矩定了定神道:“陛下,你已是下旨批准林延潮辞官了,君无戏言,眼下要追回已是不能。”
天子愣在了原地。
而此刻紫禁城外,清风拂过,夕阳挂在宫城之上。
而林延潮已是将乌纱脱下,捧在手中,几束头发从束好的发髻上垂落在眼前随风掠动。
此刻的林延潮神色平静,驻足在白玉栏杆边悠然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夕阳的余晖正斜斜地照着他,裁出了一道长长的剪影,现在的他无官一身轻,以往无暇欣赏的宫城夕照,此刻落在眼底也是倍觉的十分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