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祖谦与朱熹一并师从于胡宪,两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同时吕祖谦也与陆九渊交好。
儒学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就是吕祖谦一手促成的,
吕祖谦对于朱熹的学问十分佩服,曾有称赞朱熹的学问就实入细,殊为可量,大意就是说朱熹的学问深不可测,犹如扫地僧般的存在。
不过朱熹对于吕祖谦看法却有保留。
学生请教朱熹说'东莱之学'如何,他说这位老朋友'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
有一次朱熹听说吕祖谦劝自己弟子看史。
朱熹就很不高兴,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我从来不敢劝人看史,也不敢劝人看经,就是《论语》,《孟子》也不敢教他看,我都是教他从《大学》先开始学起。自己这位老朋友整天向自己学生推荐史记,左传,这容易误导初学者,让他们以为孔子与司马迁一般大小。
朱熹这话不仅批评吕祖谦,更是阐述了自己理学的精髓。
先大学,再论语,孟子,四书学完了再学五经,最后才看史。
从浅到深,由细入实,这是理学见功底的地方。
所以理学主张循序渐进,若有读书人读史记这样的书,被老师看见了,会直接拿书敲脑袋责问,四书读透了吗?五经读透了吗?没有读透,你读什么史书?
就好比现在家长说你一句,功课都没作完,看什么课外书?
但反过来,儒家对于天子的培养,都是经史兼读。
担任过日讲官的林延潮知道,每日日讲,一名讲官教经,一名讲官教史,因为这是帝王之学。
为什么普通人无法接受这等教育?一来没人指引,仅看史籍记得人物,地名,故事,不知道他讲了什么。二就是容易学坏,很多人忠臣不学,去学奸臣。三就是要将经义糅合进史籍讲读是件很难的事,这不是一般老师能办到的。民间的老师能通经就不错了。
所以朝廷里就认为理学更切乎平民教育,而经世致用则在精英教育。
这才是理学的初衷所在,也是理学能发扬光大的原因,做不了经世致用的人才,但至少是个好人,普通老百姓如此也就够了,这是真正的走群众路线。
但到了明朝,这一点却歪了。
很多读书人只抱于经义,而不知史学,甚至摒弃史学。如赵用贤,季道统这样的饱学之士,都认为只要读通四书五经就够了。
甚至季道统连思辨都抛弃了,理学不是心学,根基在于'格物致知'。
用心学,禅学顿悟的方法,对外却称自己是理学,里不里,外不外,两边的精髓都没有得到。
林延潮的一句讥讽,令季道统很不高兴。
什么我教你啊?没错,你林延潮是三元及第,但我好歹也是庶常,你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季道统道:“还请林学士解释如何从史籍中思辨?如何不误入歧途。”
林延潮道:“好,那么请问季兄读史记吗?”
季道统虽为庶常,但有心于日讲官,身为日讲官一定要经史兼顾,如此才能讲授帝王之学,所以对于史记他是有涉猎的。
季道统负气道:“当然读过。”
这时候掌院学士张位笑着道:“林学士当年为日讲官,每日所讲,天子都是赞赏。今日乘着院议之时,大家不妨听听林学士如何讲史,也算增长见闻。”
众人听了都是点头,谁不知道林延潮在任日讲官时,深得天子赏识。对于一段史料,如何讲出经世致用,切乎帝王之学,大家都要学着,以后担任日讲官时候都是用得着的。
林延潮向张位拱手表示谢过,然后向季道统道:“请季庶常从史记中任意抽选一篇!”
好大的口气,任选一篇!
众翰林都是心底嘀咕,翰林每次日讲时,都是要提前备课,好与天子讲史,譬如林延潮这样随你抽考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
季道统也是有几分拿不住,但心想林三元乃儒学大宗师,理学,心学,事功之学无不涉猎,若从这上面考较怕是难了,那么必须剑走偏锋。
季道统想到这里,突然目光一闪,当下道:“那么请林学士讲一讲留侯世家如何?”
听到季道统这么说,众翰林都是一片哗然,高明,实在是高明啊。
留侯是谁?
张良。
张良是什么人?道家的人物,如果考较林延潮孔子世家这样的题目,简直是送分题,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花来,但留侯世家就不一样了。
道家与儒学不同,重在一个'悟'字,没有什么循序渐进,每日打磨的办法。
好比一个太极图案,有人从中看出抱阴负阳,相互消长,有人从中看出日月,有人看出两条鱼来,靠自己悟出来的,说明你与道家有缘。若是别人告诉你的,这就回到儒学了或是改进版道学。
见季道统问到留侯世家,众人都不知林延潮是否有功底时。
但见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也好,本学士就选圯上纳履的一段。”
没读过史记的,不少人也知道'圯上纳履'说的是张良在下邳圯上遇到黄石公给他穿鞋的一段。
季道统目光一凛道:“学生洗耳恭听。”
这时候众翰林露出倾听的神色。
当下林延潮讲述,张良游至下邳一桥上遇到一位褐衣老者。
这褐衣老者看见张良后,故意将鞋往桥下一丢,让张良去捡。
张良看了很生气作势欲打,但看这老者年迈,强忍怒气去桥下捡鞋(欲殴之。为其老,强忍。
张良捡到鞋上桥后,老者又说给我穿上(履我。
张良长跪履之,老者大笑,张良殊大惊。
林延潮讲到这里,向季道统问道:“留侯为何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