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后来的劝农书,一般都流于形式,官员自以为写一篇劝农文,就尽了‘劝课农桑’的职责,忽略了真正劝勉农事的本意。而且不少官员所作的劝农文,更是注重文辞华美,甚至堆砌词藻,读来佶屈聱牙,忘了这文章是写给不通文墨的老百姓看的。
万历十一年,开春之时,归德府的归农书,由林延潮亲自起草,下告合府官员百姓。
此劝农书张贴于各县县城,每个村集的申明亭,道路的路亭上,告知全府百姓。
归德府考城县。
一辆马车在路上行驶。
马车里坐着是袁家三兄弟,他们是来归德府拜见林延潮的。
三兄弟一路上都在闲聊,袁宗道问:“昔日宋玉有言,有人歌于楚国都城郢中也,其始唱《下里》、《巴人》,歌而和之人有数千之多。”
“之后唱《阳阿》、《薤露》,能唱和之人,只余数百人之多。”
“再之后唱《阳春》、《白雪》,能唱和之人,只剩下数十人。”
“所以宋玉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他说圣人之行,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之所为。”
“你们以为天下何等文章为第一等?”
袁中道笑着道:“我明白了,大兄,你想说在老百姓眼底,下里巴人最好,在士人眼底阳阿薤露最好,而在方家眼中阳春白雪最好?”
袁宏道道:“然也,于世俗之人眼底,阳春白雪奏得再好,他们也不能领悟,那么如此曲子再妙与他们何用?”
“所以当然是下里巴人最好,这就是阳明子所言的心外无理。故而文章之道,要名传天下,还是从下里巴人中取。”
袁中道却道:“此言差矣,文章好坏是由士人传唱开的,故而应是阳阿薤露。”
袁宗道道:“错了,错了,以你们之见,街边那些市井风月之文,读者甚众,那不是天下第一妙的文章?”
“文章之道,形而上也,在乎文者之本心,岂能媚俗于读者,受惑于吹捧者众也。此非以文教化之道。”
袁宏道不服气地道:“谈及教化,就算没有下里巴人,百姓不会由阳春白雪而知礼乐,倒不如循序渐进,由下里巴人而及礼乐。”
袁中道亦反对道:“还是阳阿薤露最好,雅者不厌其俗,俗者能见其雅。”
三兄弟各执一词,说着说着。
突然数道滚雷闷响,狂风席卷,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大雨降下。
车夫道:“三位少爷,雨太大了,前面有个路亭,我们避一避。”
“好。”
一个乡间路亭里,许多老百姓们躲在亭内避雨。
袁家三兄弟从马车上下来,见这些老百姓聚在亭前一告牌前。
这告牌上面贴着好几张官府公文。
一名百姓念至道:“这是太守所作的劝农文,大伙要不要听听。”
众百姓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吧。”
袁家三兄弟一听劝农文,心想官场上这样文章都是敷衍了事,于是兴致寥寥。他们心想这样公文都是上至下的应用文,浅白无用。不过他们避雨闲着无事,听着也没什么。
但听那百姓念道,兴农之事,在田,在水,在人……
听了一半,三位兄弟从当初无所谓,到负手踱步,然后各个勃然作色。袁宗道不由失色道:“这文章写得很好,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袁宏道也是点头道:“句句在实,没有一字堆砌之词,读来一片真挚,可闻笔者忧国忧民之心。你们看连这些老百姓,也是听得入神,为文章所打动。”
这时文章读毕。
四下里老百姓已是激动地讨论起来,神色激动。
一名老人激动地道:“有这样的好官,我们老百姓以后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是啊,是啊。”众老百姓们纷纷言道。
袁家三兄弟看老百姓的神情。
袁中道油然道:“这劝农书看似用词粗鄙,但实是大巧不工,连愚夫愚妇都能明白文词,竟也能写出这等朗朗上口的好文。”
袁宏道道:“文章写得好是一,但文中为老百姓所谋种种,都不是虚词,这才是真真打动人的地方。”
袁宗道正色道:“这绝非一般两榜进士的能文,必乃文章大家的手笔。”
袁宏道忽道:“不错,天下能写出这等文章,将阳春白雪唱得人人和之的,唯有……唯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