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捏须道:“老夫没别的意思,只是记起,你我一并都是状元,依靠科举出身方有了今日。记得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状元时,题那进士碑,我还是叫徐时行。”
“吾自小从舅父,故而从其姓。生父姓申讳士章,为长洲县学生员。十岁时舅父携我,曾上门想见他一面,可他却闭门不见。”
“后来我发奋读书,侥幸中了状元,衣锦还乡回到苏州,再去申府拜会时,生父已是病故,但申府却说想让我归宗。我问了舅父后,他说我本就是申家血脉,理应归总。于是我就答允了。”
申时行短短几句话道尽了他的身世。
申时行乃私生子,当时私生子地位,就是非生父明媒正娶,连妾生的儿子都不如。依古代大族的规矩,私生子不仅不能分父亲的财产,甚至还不能随父姓,也不能上族谱。
申时行生父不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但申时行中状元后,依正常的道理,应好好去申家打脸才是。但申时行没有,反而归宗申氏。这现代人看来有些奇葩,但此举却附和古人之孝义。
申时行自嘲道:“吾自从舅父生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故而性子柔懦了些,好居住人下,深畏引事上身。王凤州说吾为官以来,蕴藉不立崖异,那是说的一点也不错。”
林延潮抬头道:“恩师……”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其实延潮你来府上,你要说什么,我早已知道。”
“你与我都是寒门出身,读书至状元。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这话说得何尝不是你我。我比不上张蒲州,你比不得张懋修,张泰征。故而在官场上我们行事务必要韬光养晦,每一步皆要如履薄冰,否则就是一招误,满盘输,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本不该与你透丝毫口风。曾省吾,王篆他们找我,我可以含糊其辞,但你不行。因为你是我学生,是老夫一手提携上来的,都是凭自己努力而有今日之地位。将来老夫致仕之后,你是要在朝堂上,护得老夫家人,及身后之事的。故而你一定要听老夫的劝。”
申时行对自己实是很好啊,林延潮问道:“恩师,我听你的就是,请你吩咐。”
申时行道:“从现在起,不要看,不要问,不要说。什么都放在心底?旁人问你,只需作揖就好。不说话,就不会错事。说错一字,就是引火焚身,到时老夫也保不住你!”
申时行这话说得林延潮心底砰砰直跳,竟没由来生出恐惧来,令他胆颤心惊。以他为官经验,自是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
林延潮道:“原来恩师荐我为南京乡试考官,是怕我在朝堂上说错话。”
申时行叹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吗?你并非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之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定谨记恩师教诲,学生还有最后一事请教恩师。”
“你说。”
“眼下风雨欲来,恩师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呢?”
申时行捏须道:“好一句风雨欲来,你要想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就要爬到风上头去。”
“那风上头是哪里?”
申时行伸手指了指屋顶道:“就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