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坐在马车上,手拿着燕京时报,以及邸报看近日朝堂局势。
冯保将郭惟贤贬官,以及给予上书求情的官员处以罚俸时,林延潮即知冯保败局已定了。
冯保自以为仍能掌握大局,但张四维借着一封奏疏,将冯保送上了张居正同党,以及昔日反对张居正官员的对立面。
眼下皇帝,张四维心底对冯保皆有不满,冯保又得罪了众官员,他的权位难保啊。
冯保败亡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但冯保一旦败亡,张居正留下的新政也保不住了,张居正也可能因此受到清算。
林延潮当初劝张居正致仕,也想让他保住身后荣光,但现在看来是难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将时报放下,历史大势依旧如昨,自己作的些许努力,似仍扭转不了局面,自己毕竟人微言轻。
在张居正十年主政下,大明朝好似打了一记强心针,有点恢复国初那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气象,但其实国势仍在一日一日的下滑。
林延潮掩卷细思,虽说自己官运亨通,又得到天子的器重和信任,若依此下去,恐怕即便自己将来有任首辅之日,也是很难扭转国运。
林延潮闭目凝思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林延潮敲了敲车壁问道:“去看看外头何事?”
不久陈济川回报道:“老爷,今日是总督义学衙门挂牌的日子。”
林延潮听了眼睛一睁道:“下车看看。”
说完林延潮下了马车,陈济川,展明护着林延潮挤开围观的老百姓,来到了这新衙门前。
但见这义学衙门,没有挂牌放炮,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官差排衙。在衙门口唯有穿着四品服色的海瑞,以及几名官差站在那。
林延潮看着海瑞身上的官服心想,他现在是礼部侍郎,应着三品官服,但怎么还是着原先的四品官服?料想这是他原来任应天巡抚时置办的,至于新官服还未作好。
但见他对众围观百姓们道了一句:“诸位乡亲,我是海瑞!”
百姓们纷纷道:“海青天!”
“真是海青天!”
“太好了,天子当真让海青天来此京师当官,如此我们再也不怕贪官污吏了。”
说着众百姓们一并鼓掌,欢声如潮。
海瑞伸手按了按道:“没错,我是海瑞,陛下命我海瑞来京师当官,当什么官呢?总督义学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衔!这官说起来真是不小,就算这京城里,官比我海瑞大的,也不超过这十个指头。”
老百姓们闻言一阵哄笑,林延潮也是笑。
海瑞继续对老百姓们道:“不过我海瑞来京师不是来当大官的,我来此是给乡亲们办事的。有人会问这兴办义学算时什么大事?这娃儿在义学礼读书,不能保他们能当官,也不能保他们当上老爷,相公,那这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你们问对了,还是有用的,一个可以让你们的娃,明白道理,至少能读书立身,将来不走歪路,二可以读书识字,不会被人笑话,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三你们的娃能看懂公文,将来就可以不给那些贪官污吏骗了,惹毛了咱们,就自己写一封讼状,去敲登闻鼓去告御状!”
海瑞说完,老百姓们一并鼓掌,皆是大声叫好。
林延潮也不由衷心为海瑞鼓掌。
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林延潮眼底,海瑞这是多年来任亲民官的本事啊,对于自家子女,老百姓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将来走歪路,被人看不起,如他们父辈一般都受贪官污吏的欺压。
海瑞不仅紧抓住老百姓心底所想,说话不故弄玄虚,没拿官场上文绉绉的那一套来对老百姓。他这一席话,加上海青天之名,当然是令老百姓们都是十分信服。
海瑞见老百姓们欢声雷动,于是命家人挑出了两个破旧的箱子来。
见此一幕,众老百姓们都是不解。海瑞拿这旧箱子干什么?
但见海瑞道:“这一次陛下命我海瑞总督义学之事,给了我十几万两银子,这钱不少,但金銮殿上陛下问我能为老百姓建多少所义学。我当时与陛下说,洪武八年时,太祖有令天下五十户立一社学,让五十户里的老百姓们都能读书。”
“但后来此制废弛,天下没有人再记的。可我当殿与陛下拍胸脯的,我海瑞虽不才,但也要恢复太祖时之制,我们顺天府的户数有十万一千一百三十四户,那么我海瑞就建两千零二十三所社学,陛下当殿笑话,说就这十几万两,不可能办这么多义学,我海瑞是在做大梦。”
老百姓们又是笑。
海瑞继续道:“陛下金口,我海瑞不敢顶嘴,只好说既然如此,臣唯有把陛下给的每一文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能办多少义学是多少所义学。”
“我海瑞来京任官就带了这两箱子行李,里面的东西就是我海瑞所有的家当,将来我海瑞离京之时,我再把这两个箱子打开给乡亲看。让众乡亲看看我海瑞有没有在陛下面前撒谎?有没有将每一文钱都用在了咱们老百姓的身上!”
海瑞说完之际,家人将两个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摆在一草席上给众人过目。
海瑞也是当过一省巡抚的,但见箱子里除了几件官袍还像点样子外,其他都是普通老百姓所用,葛布帷帐,麻织衣裳,一切的衣帽鞋袜都是旧物。
林延潮见此也不由点了点头,转身看去但见陈济川,展明以及身旁的老百姓,都在伸手擦眼泪。
林延潮对二人道:“此事托付给海刚峰,我已放心,咱们走吧。”
陈济川,展明答允一声,随着林延潮离去。二人边走,还一步三回头。
林延潮上了马车后,外头陡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延潮笑了笑,挑开车帘,看着老百姓们道:“看来国事仍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