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垂泪道:“张先生道他身染重病,怕疫气侵染龙体,故而告知老奴,说在午门外伏阙即是。”
小皇帝怒道:“朕九五至尊,何惧疫气,快命……算了,摆驾午门。”
说完小皇帝急步奔出殿外,左右太监见天子此举都是吓了一跳,一并跟出殿去。王家屏,林延潮也得侍驾在旁。
从文华殿,至会极门,再至午门,宫中侍值的禁卫,火者几时见过天子如此疾步狂奔的样子,一路都是慌忙地伏道拜下。待小皇帝到午门前,即见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张居正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与几个儿子一并跪在地砖上。
大臣致仕,皇帝一般都有赏赐。归籍官员照例都要来午门外,对着午门叩头谢恩。普通官员天子是不会接见的,叩头了事。
但如张居正如此官居一品的官员,可以向天子当面辞行谢恩。
小皇帝要上前,张鲸,张宏一并跪地道:“陛下,不可以过去啊!”
小皇帝怒道:“你们给朕滚开。”
一旁太监都是跪了一地,冯保垂泪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是张先生的意思,恳请陛下允他之请吧。”
小皇帝无可奈何,对林延潮,王家屏道:“你们快去,搀扶张先生起来,再问问张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朕的?”
王家屏,林延潮走到离天子十几丈之处,对跪在地上的张居正道:“中堂,陛下请你平身。”
说完二人一并搀扶张居正。
林延潮见张居正容色比前几日自己见时更差,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方道:“中堂,你有何言要我们上禀天子?”
张居正撑住林延潮的手,缓缓道:“老夫要说的,大多都在密揭,奏章说了,此来主要是向陛下谢恩面辞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中堂有心了,天子方才一听说你来了,即从文华殿赶至午门。”
张居正点点头道:“有劳宗海了,你替老夫上禀陛下,臣蒙先皇顾命,主上信任,柄政十年,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臣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
“当国十年,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然夙夜忧叹,兢兢业业仍不足割除国之积弊,此弊在宗室,在吏治,在边患,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室日贫……”
“人主高居高堂,欲察民情如隔窗观花,而官员最擅敷衍,矫饰民情,奏章上所言,陛下切不可全信,为君者时时需察民间疾苦。另臣闻知人则哲,自古为难,选拔干臣,切不可仅据荐词考语,应核其名实……”
张居正想一事叮嘱一事,有时半天想不起来,停顿了许久。
林延潮知张居正为病痛折磨,故思虑已远远不如以前敏捷。
张居正道:“大概如此,宗海能过目不忘,请字字记在心底。”
林延潮躬身问:“中堂之言,下官必一字不差上禀陛下。只是方才所言,皆是公事,中堂可有私事上禀天子?”
张居正道:“天子赐上柱国,太师之位,此殊荣古今未有,老夫何敢再言私事?宗海如实上禀就好。”
“下官领命,中堂保重。”林延潮对张居正深深一揖。
王家屏也是含泪长揖道:“中堂请一路保重。”
林延潮与王家屏返回复命。
然后张居正颤颤巍巍地对午门下的小皇帝叩头,正色道:“草民叩别陛下。”
张居正身子支撑不住,此礼也是勉强为之,行了一半后几个儿子都是上前搀扶。
这时冯保也从皇帝那奔了过来,问道:“张先生,陛下遣我问你,辞京返乡还有何交待?”
张居正有气无力地道:“该说得都说了,老夫眼下只求拖此残躯,生还江陵老家而已。以后吾不在朝,冯公公要保重,好好辅佐圣上。”
冯保尖着嗓子,带着哭声道:“是,咱家记下了,咱家心底永远只有一个元辅张先生。”
于是张居正几个儿子,与冯保一并搀着张居正离开了午门广场。
小皇帝见张居正上了马车,离开皇城,当下再也忍不住,龙袍一甩,奔上了午门城楼。
这时林延潮与王家屏一并上了城楼,与小皇帝一并看着在落日余晖下,张居正的马车驶出了宫门,没入远方不见。
张鲸向小皇帝道:“陛下,张先生已是走了。”
小皇帝点点头,然后失魂落魄地道:“朕知道,朕以后是再也见不到张先生了。”
“世间再无张江陵矣。”王家屏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