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言辞也不锋芒毕露,骂相权窃君权,那肯定是找挂科的,但通篇上提倡权操于天子,相权来自与君权所授,这你不能说我有错。
这时候皇极殿外光线已暗。
日已是西垂,落入西山后,天边浮出晚霞。
堂上张懋修,萧良有,顾宪成,刘廷兰,黄克缵等人都已是将卷子写完交到了受卷官那。
虽说殿试没有誊写,但还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弥封。
堂内数位读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弥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读了起来。
随着考场上的考生一一离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后誊写文章。殿试里给考生两支烛,不过有不少士子就没有用的。
待他们写完文章交给受卷官后,步履轻松地走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相熟之人,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听出摆脱压抑后的舒畅。
至于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誊写,陆续皇极殿上的位置一个个的空了。
考生从殿上交卷离去,但林延潮对此恍然未闻。
此刻写出合乎当权者的文章,已是林延潮次一层的追求了,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写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处理。
林延潮全神贯注地写着,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一暗,原来第一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林延潮不急不忙,拿过第二支蜡烛来,此刻皇极殿内,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题。
殿里烛光星星点点,这一刻多么似曾相识,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初在濂江书院的二梅书屋时,自己秉烛夜读的一刻。
那时也是大部分同窗都离开了,在书屋里,唯有自己和几个人同窗支着蜡烛,犹自在读四书五经。
寒窗十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这也是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点了。
看着殿上的烛光,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林延潮第二题写的已是差不多了,当下点上蜡烛继续写。由于之前第一道题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现在对林延潮而言时间不充裕了,第二道题写完后看来没有办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誊写至正卷上了。
索性一边誊正,一边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构在脑海里,如此就不怕誊写时出错。
林延潮手腕悬于卷上,运笔如飞,一个字一个字在现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个字必须写得工整美观,而且林延潮还需在正卷上完成修稿,难度还是不小。
但林延潮此刻心底无比沉静。
无论是四周陆续起身交卷的考生,还是几位身为阁老尚书的读卷官走考场上巡视,都不能干扰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读书养气,令林延潮有了一种遇大事能有静气的涵养。
此刻张居正从外间走至皇极殿来,皇极殿旁有一暖阁。
方才他刚与天子在暖阁里奏请了编辑历朝宝训,实录之事。现在张居正目光在皇极殿上一扫而过。
但见殿上已是空旷,考生却寥寥无几,只有十七八人在那秉笔直写。
到了这一刻,考生都是额上冒汗,露出焦急之色。张居正知道越是到最后,心底就越乱,写出来的文章就越差。
不过众考生中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坐在殿角,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虽仍在写卷,但背心却是挺得笔直,悬腕运笔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元辅大人!”
申时行见张居正行了礼。
张居正将目光收回道:“今日殿试试两道题颇紧吗?”
申时行笑着道:“尚好,不过就是宽限都两日,也是会有人写不完的。”
张居正沉吟道:“士子毕生之业,在殿试一举。若是考生未毕,不用催逼,且容至四更好了。”
申时行道:“是。”
于是申时行转过头将张居正的话一说,这十七八个考生都是神情一松。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在殿旁宫灯之下,一名五十余的官员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颀长,若不说年岁,乃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林延潮停笔拱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写文。
对方则是捏须笑了笑。
林延潮继续从容不迫的写卷,待第二支烛暗之前,将两篇策问尽数写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试卷,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拾卷而起,来到受卷官前道:“学生写完了。”
交卷之后,林延潮走出皇极殿,不由心情舒畅。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这紫禁城的月色,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