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贺知然这才到州府将那楚河泰给救回来没来得及喘会儿气, 就听得周梨桐树村的消息,然后马不停蹄便朝着桐树村赶去。
沈窕不放心,到底还是舍弃了周梨跟着她这贺叔叔一起去往桐树村。
且不说这一路上城中发生了多少事, 只说着贺知然合该被人作天下国手来尊敬着。
人一路上风餐露宿,一点不敢做耽搁, 便是沈窕都心生不少佩服来, 后来更是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尤其是这到八普县后, 一直是连绵不断的春雨, 只万幸这个时候乃真正的春日里, 风并不寒凉, 山陵间也多少刚吐出来的新绿,或是点缀几朵晚春的桃花,所以沿途风景虽是匆匆而过,却也是有着另外一番风光。
地里又有那刚出苗的野荠菜,正是味道最鲜美的时候, 那沿途在野外过夜吃饭,贺知然便自己提着挖药草的小镐, 每次都要挖一小把回来下面条。
有时候还夹带着些藜蒿, 吃上的时候便要开始忆苦思甜一回, 说自己刚开始学医那会儿,时常去山里采药,他那时候胆子还小,并不敢打猎, 所以只能吃些野菜素食。
所以进山一回, 就要瘦一次,回来少不得是要大补大吃,什么鸡鸭鱼肉, 一样不少。
这样的恶性循环下,终于让他的胃没有办法承担,得了十分严重的胃疾。
沈窕听了他的话,随后一脸震惊,“我一直以为你胃疾是假装的。”用来偏自己的干娘去照顾他。
毕竟沈窕想,一个大夫,怎么能让自己病呢?
贺知然听得这话,嘴角少不得抽搐起来,“我怎么假装?上次我胃疾犯了,都在吐黄胆汁了,难道还作假?”当时沈窕不也在边上么?
却听得沈窕垂头嘀咕着:“我当时还想,贺叔叔你做戏还挺全套的,指不定是吞了黄莲,苦得你难受,才吐了呢!”
贺知然端着手里的钵,忽然就觉得这荠菜面条没有那个样香了,看着沈窕,怎么看都觉得像极了不孝女,心想那时候自己疼得死去活来,甚至都想好了这要是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以后她们母女将作何打算,自己都替她们想好了。
没曾想如今在她心里,竟然觉得当时自己是装病的。
但看着此刻吃得香喷喷的沈窕,想着十三娘说以前沈窕的过往,与之作了一下对比,心想罢了罢了,这样也好。
最起码此刻看着沈窕,虽是顽劣了些,但到底是活泼的。
这般想,心里是宽慰了不少,继续吃面,也催促着她:“你也快些,吃完咱们就继续启程,不能再耽误了。”
他所说的耽误,正是来的路上,他去挖野菜的时候,沈窕非得要去摘那些也山梨的花儿来,说是能做汤。
山梨花是没也采着,倒是惊动了一窝早春出来晒太阳的蛇。
那蛇冬眠了一宿,这会儿正盘在属下的石头上晒着太阳,好不安逸的,不想叫沈窕一脚踩去,处于本能,它自然是回报了沈窕一口。
当时不知情况,沈窕自己学艺不精,连蛇毒和无毒蛇自己都分不清楚,情急之下,只将那抽筋当做是中了蛇毒,吓得晕死过去。
就此耽误了一个多时辰。
万幸贺知然见她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上去瞧才看到她腿上叫菜花蛇咬破的皮,给简单敷了些药,沈窕就悠悠醒来,痛哭流涕说自己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
被毒蛇一咬的瞬间,她就抬不起腿来,可见是命不久矣。
当时贺知然盯着她看了半响,好似看个傻子一般,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都在交代她花冤枉钱买回来的那些武器以后都要分给谁留给谁,贺知然才没好气道:“那蛇没毒,要不了你的命,不过是太紧张,腿抽筋罢了。”
沈窕得了他的话,半信半疑地扒拉开伤口,发现伤口周边除了有些泛红之外,并无青紫,便晓得贺知然果然是没有骗自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您老早说啊,吓死我了。”
而此刻贺知然提起不能再耽误,沈窕不由得偷偷翻了个白眼,心说那就一次意外,多耽搁了他一个时辰而已。
当下也连忙吃了面条,急忙熄灭了火塘,拿了煮面的钵洗干净,装到袋子里,挂到马背上,也赶紧启程。
这一碗面,他们就管了一日,当天傍晚路过镇子的时候,都没作半点停歇,就马不停蹄地直接朝着桐树村去。
等着到了桐树村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深,这几日天朗气清,有一弯新月悬挂在树梢上。
白亦初早打发人在村口等着,见了他们连忙给引了村子里去。
那贺知然一见白亦初,也顾不得与之寒暄,直接问起来:“阿梨说这里的人还没彻底变成昆仑奴,如今什么状况?离了那药池后,可有好转?”
白亦初只忙将那个当初主动站出来给这些昆仑奴们治疗的药童高阳春介绍与他:“说来可笑,从镇子县城里,请了不少大夫来,却没有一个有法子,亏得这位高小兄弟。”
贺知然闻言,看了那高阳春一眼,却没有因为他年少就轻怠了,只忙问起他是用什么药,又是如何给这些人治疗的。
那高阳春早得了白亦初的帮忙,已经将他那青梅竹马给救出来,如今也在这里养身子,方便他一起照顾。
而前几日里,就从白亦初口中得了消息,那神医国手贺知然已经赶来了这桐树村,因此早早就盼着的。
那参军的,都以白亦初为偶像,而他们这杏林中人,自然是最为尊敬这贺知然了。
所以可想而知他这几日里是何等的激动,想到不但能见到贺神医,且还能在贺神医手底下打下手,十分欢喜。
但同时又担心,自己年少,那贺神医会不会不信自己?反正那没见到贺知然之前,他是左想右猜,十分不安。
却不想如这贺神医却是不问他年纪,只看他的医术,当下简单作揖后,便问起他各样来。
高阳春虽是紧张,但到底是用功了的,所以也能对答如流,并没有出半点错,只是在贺知然面前,他仍旧觉得自己学的原来不过是皮毛罢了。
哪里晓得贺知然见他年少,已是有如此本事,大肆赞赏,更觉得他这药方是可行的。
在将那些病人检查过后,更觉得倘若不是这高阳春也配置了一味药方来,将他们继续泡在着药池之中,只怕这些人,当真是有性命之忧的。
他如同得了一少年知己,完全不知疲劳,只同高阳春一起继续研究这些药方,只希望早早就得了个叫他们解毒的方子来。
可谓是不眠不休。
村子里的后续,白亦初也解决得差不多了,沈窕是没有了什么用武之地,便帮忙照顾那高阳春的青梅竹马杜月秀。
两人相处了几日后,她越发觉得这杜月秀有些眼熟,又听得对方一口的上京口音,便问起她来:“姐姐是上京人?”
话说那高阳春自打贺知然来了后,两人就一头扎在药房里,每日只围着那些病人转悠,自然是没顾得上说几句话。
所以沈窕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医术从何处学来的?
只是如今听着杜月秀的口音,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心来。
那杜月秀比高阳春长了个五六岁的模样,如今已经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了,又被那大夫关在地窖里殴打,如今看起来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垂老几分。
现在的沈窕是没了什么上京口音,但是因她这个名字,杜月秀只觉得熟悉不已,眼下听她问起,只颔首答道:“沈姑娘猜得不错,我原本就是上京人,若不是那天灾战乱的,怕也不会和阳春他走到这一步的。”
说罢,只将目光落在沈窕的脸上,似乎是试图从她脸上寻找什么痕迹一般。
沈窕叫她这么一看,有些不自在,又多有疑惑:“月秀姐这样看我作甚?”
杜月秀微微一笑,眼里却是带着几分哀伤,“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她妹妹与你同名,如今听着大家喊你,我便又想起她来。”说到此,忽想起这几年的人生浮沉,便扯出一抹笑来:“其实,她不在了倒也好,省得活着受罪。”
在屛玉县,也有不少从上京来的官员,但是沈窕当年即便作为沈大学士的女儿,但是面对父亲沉迷炼丹,甚至信那鬼神之说,让她关在院子里,所以她不认识那些人。
那些人也不晓得有她这一号小姑娘。
所以即便方才确认了杜月秀他们是上京人,但也没有多激动,直至听到杜月秀上一句话,她那已经被尘封起来的过往记忆,忽然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她忽然像是变了个人,那一身的浮躁好似都完全收起来,这个时候的她,忽然让杜月秀觉得,好似有那么几分眼熟的样子。
但也不敢确认。
不想沈窕却主动开口:“你认识沈窈么?”
“你?”杜月秀几乎是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是她的伤势还未大好,一时剧烈起身又因这过于激动的情绪,使得她的伤口分明是受到了牵扯,脸色因为疼痛而变得刷白。“你真的是她妹妹?”
杜月秀当时虽不是什么大户之家,但却因她叔伯是大夫的缘故,好几次去那王家替那少夫人诊治,便将她这个也浅学了些医理药识的侄女带在身边。
一来二去的,她自然就和那沈窈熟了起来,也知晓沈窈过的是什么日子。
有心帮忙,却又因自己无权无势,且又是一弱女子,并不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能多陪陪她。
但是万幸没有想到,那年自己随着叔父回了一趟老家,回来却得知沈窈竟然被发配到东海,且病死在了东海的消息。
不但如此,那与她情投意合,若不是那王家少爷,本该与她双宿双飞的上京第一冰人祝子骞,还与之殉情。
这一噩耗,可叫当时的杜月秀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只不过一般她陪着沈窈的时候,沈窈都是坐着发呆,并不怎么说话,所以对于沈窈那个妹妹,她也不是很了解。
反正她回上京的时候,沈窈已经死了,祝子骞也死了。
甚至是沈大学士自己也死在了自己的炼丹炉里,至于沈窈的那个妹妹,却听说不知是叫谁家的小厮扶了一把,就被沈大学士逼迫着嫁给了那小厮。
她也不知那小厮去了何处?
反正她能打听到的消息,就是那十三岁的沈窕,真的就嫁了一个小厮,然后多余的消息,是再也没了。
那时候,上京的摘星楼才开始修,还没开始四处征收徭役,所以日子尚且还好,她对比了周边的人,便以为沈家姐妹是最苦最可怜的人。
只是没想到转眼不过几年,她堂兄就被征去做了苦役建造摘星楼,叔叔也因一桩案子被牵连,病逝于那狱中。
她和婶娘相依为命,自己开始采药养家,也是那时候认识了同样在学医,自己在外采药的小少年高阳春。
两个相差了七八岁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短短两年后,他们就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
战乱天灾的不断发生,上京的一切也在风起云涌中发生了突变,有权有势的,随着那大浪潮一起到了河州去避灾避难,像是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便只能夹缝求生。
高阳春的全家都死了,只唯独剩下他一人苟且于这世间,逃难的路上,没想到再遇杜月秀,两人便相依为命到如今。
而此刻沈窕也十分大惊,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世间除自己和干娘周梨他们之外,还有人记得她姐姐。
到底是自己的至亲之人,生前死后都在为自己这个妹妹考虑,她便是如今性子开朗起来,但是面对姐姐的消息,仍旧是忍不住流了眼泪。
“我便是沈窕,沈窈的妹妹。”
她说完,那杜月秀又惊又喜,甚至忘记了自己满手才结疤的伤痕,激动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便是沈窈姑娘的妹妹么?你姐姐出事的时候,我随着叔叔回了老家,谁知晓一趟回来,却是物是人非。”
说罢,只细细告知了沈窕,如何与她姐姐相识。
不过说完后,又担心地上下扫视着沈窕:“那人,待你可好?你父亲实在是糊涂啊!”
沈窕起先没明白她这话,片刻后才恍然反应过来,“你若是的是华珞哥么?他娶亲了,我上一阵子还听说,我马上要做姑姑了。”
“什么姑姑?”杜月秀却不知到底谁是华珞,只晓得她被迫嫁了个小厮。
沈窕方解释着:“便是曾经在街上救了我,反而叫我那混账短命爹赖上,让他娶我的那个小厮啊。”
“那他娶了妻?”杜月秀明显是会抓重点的,看着沈窕又担心又心疼起来。
沈窕见此,忙笑着解释道:“你误会了,他当时娶我,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其实与他是做兄妹相称的,这些年,也是拿我做亲妹妹来待,什么都会给我留着一份。”
杜月秀得了这话,才长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他倒是个极好的人了。”不然实在难以想象,当时的沈窕日子该是多难熬啊。
说萝卜崽是好人,沈窕倒是十分赞同,“我华珞哥哥的确是极好的人,除了照顾我,还有那一帮弟弟,他也是做亲弟弟来看待的,他人好命也好,如今得了好报,有家有业。”
“想不到,他竟然是这般好人,你也是运气好,遇着了他,我是瞧见别家的小厮,都是狐假虎威的混账,若攀上了你这样的人,怕是狗皮膏药一般舍不得放下。”如此,杜月秀对于萝卜崽这个小厮,倒也是生了几分好奇来。
这时候却听得沈窕笑道:“说他是小厮,又是我的兄长,但其实在阿梨姐和阿初哥眼里,他何尝又不是个做弟弟的呢?他那婚事,还是元姨她们给操办的呢!”
她这一说,杜月秀就更为吃惊了,因为她晓得沈窕口里的阿初哥,正是霍小将军,因此一时就更为激动了,“你,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这个兄长,是周家的小厮?”
“算是吧?他们和阿梨姐一起到上京去呢!那年正逢着阿初哥到上京参加科举。”只是没想到,转眼竟是已经过了这许多年来,自己也从曾经那个胆小怯弱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样的江湖儿女。
沈窕给自己的定位和她干娘一样,是江湖儿女,因为她们俩都不拿朝廷的俸禄。
杜月秀这会儿看着沈窕,忽觉得她命倒是比她姐姐好,本以为当时被迫嫁给了那小厮,没想到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不过说到底,还是这个小厮的主子并不是寻常人。
当下看着沈窕,自然是替她开心,“你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如今也是能明目了。”
话题重新绕到姐姐的身上来,沈窕仍旧是意难平,十分惋惜后悔:“可惜那时候我既是胆小又没有武功,不然我便是冒着那抄家灭门的风险,我也要将姐姐给救出泥潭来。”
只是可惜,明明姐姐是有活路的,她却放弃了。
都是怪自己,如果那时候能叫她晓得自己的往后余生将一路的顺畅,她就不会为了节约那点治病的银钱而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
所以到了现在,沈窕仍旧很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