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夫人的这些话, 本意是想找一个宣泄口,身边的侍女那样蠢笨,自己都不愿意同她说这些事情。
但周梨不一样, 她虽也是个女子之身, 但却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冯夫人觉得, 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理解自己的无奈。
但是,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满腹的雄才大略和野心没有得到周梨的半点认可, 反而叫周梨十分无情地训斥道:“且不说你这心思不正,便是你这样的脑子, 也万幸没有到十二属里去,不然早就去阿姊山挖矿去了。”
她这话太忽然, 让冯夫人一腔的不甘心都堵在了胸口, 勃然大怒, 气得想要反驳周梨,可是一抬头对上周梨那双清亮的美眸,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少了几分胆子。
她总觉得这个看起来有些清瘦,算不得绝美的年轻女子身上,有种叫人敬畏的气息。
忽然,冯夫人觉得,周梨方才的那言语讽刺算得了什么?她眼里这种漠视才叫冯夫人的心里堵得难受。这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你……”
周梨站在床沿前,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样对比着床上因为腹中那团血肉而显得苍白无力的冯夫人,她的身影似乎有些高高在上。
她的目光, 也是从上落下。
让冯夫人有种被她审视的感觉,让她觉得浑身都十分焦躁,终究是将心底的不甘说出来:“你能说这话, 只因你的运气比我好罢了。”周梨只不过是比自己运气好罢了。
运气这种东西,周梨一直以为,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们的这一些人的性命就不会多次岌岌可危,在生与死的边缘来回折腾。
但是,现在的她早就没有了十五六岁时候的热忱和耐心,会细致又认真地跟对方讲述着自己曾经是怎么努力,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没有必要了,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在心中认定了,那么任由自己这个当事人怎么辩解,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番托词罢了。
所以她没有去说年少时候几番几次经历的生死,才从那泥潭深渊里挣扎出来。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反而觉得这冯夫人是可怜的。
这世间总有一种人,自认为自己最为聪慧,看着身边忙忙碌碌求那一日三餐的时候,甚至觉得可笑,好似这世间众生皆醉他独醒的感觉。
眼前的冯夫人,大抵也是这样的,她的哪怕此刻是卧在床榻上,但她的目光仍旧是高于顶。
这个时候叫周梨想起了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于是她朝冯夫人说:“你也是一个可怜人,如果你真的犹如你认为的那样聪明,那你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女人最可笑的,便是试图母凭子贵,也是这样的观念,让无数的女人为了生子大计而前赴后继,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富贵权力的筹码。
可冯夫人不但是试图母凭子贵,她还想到了在外借种。
“你懂什么。”冯夫人斥责了周梨,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下意识伸手朝小腹探去,动作显得很温柔,但没有一点作为母亲的慈祥,“如果陛下仍旧像是从前那样回来,这个孩子就不会是意外,那么现在也轮不到你在这里与我指手画脚了。”
虽然冯夫人的确有落红之迹,且还时常伴随着小腹疼痛,但她绝对不信韩知意的话。
什么异位妊娠?不过是他们想找一个名正言顺除掉这个孩子的借口罢了。
想到这里,冯夫人更为恼怒了。所以她瞪着周梨,带着些恨意,不过也同样更为清醒过来,事情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样,陛下那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自己想要以假乱真是完全不可能。
如今东窗事发,自己压根就没有办法留住这个孩子了,而他也没有自己给原定的那尊贵身份了。
一想到这里,冯夫人也意识到了,没有李仪的认可,这个孩子就是个下贱的野种,生来再也不是皇室血脉。
她自己也开始厌恶起来,一改刚才的恶劣态度,忽然松开了手,朝着床沿爬过来,仰头目光凄凄地看着周梨,“周大人,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了,你救救我。”
“那人是谁?”周梨亲眼看到了这冯夫人的一系列表情变化,也不知如今她的心境如何?只是意外她怎能如此就低下头了。
刚才的骄傲哪里去了?
没想到冯夫人竟然产生了与周梨谈条件的念头,“我告诉了你,你能否保我一条命?”
“你不说,乾一也能查到,你该知道他的本事。”不然也不可能得以留在李仪的身边了。
周梨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给冯夫人留,使得冯夫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望着周梨怔怔地看了半响,两个肩头一松,人也虚软地瘫在了床沿上,她要死了。
这叫冯夫人对于腹中这个来得很不是时候的胎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她忽然发疯一般又爬起身来,两手捏成拳头,只拼命地朝自己的小腹砸上去:“孽种,你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把我害死了!”
其实周梨一开始,对于冯夫人是有那么一点可怜,但是现在她觉得这冯夫人就是个疯子,死有余辜了。
又见她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怕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终于是放弃了,想着等乾一的结果便是。
哪里晓得她才转身,忽然听得冯夫人的叫骂声变得颤抖凄厉起来。
回过头,只见冯夫人已经完全成功地将她腹中这团血肉除掉了,她的身下,此刻大片鲜红的血液潺潺而流,鲜红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身下的被褥给染红。
冯夫人的脸更白了,她在除掉这个孩子之后,没有得到半点的轻松感,紧接而来的便是叫她痛苦难言的剧痛感觉,似乎千千万万柄刀子在自己的腹部翻搅一般。
疼得她死去活来了,试图想要叫周梨救她,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手连抬都抬不起来,喉咙里的声音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一般,怎么都无法从口中吐出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立即占据了她的全身上下。
乾三被周梨喊进来的时候,冯夫人身下的血已经从床榻上流到了床边的鞋凳上,又顺着鞋凳流淌到了铺着的红色地毯上。
两种不一样的红色的融合,产生了一种崭新的黑红色,伴随着这房间里浓郁的血腥味,乾三皱起眉头,满脸的嫌恶:“这样也好。”省得叫人动手。
冯夫人就这样陈尸榻上,以旧疾发作为借口,简单收殓。
朝堂上并没有人关注李仪这个帝王的后宫,因为大家都清楚地知道,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着李仪的院子里,那么就等于葬送了女儿的一身。
意图像是前朝历代一样,想要靠女儿的枕边风升官发财,在后虞并不可取。
冯夫人和郦夫人就是两个最好的例子。
所以冯夫人的死,甚至是无人知晓。她是可怜的,再冯家知道她是颗没有用的棋子后,她也变成了弃子,她的家族一改此前,现在将女儿们做男子一样培养着,试图将来有一日,也有一个能如同大鹏一般飞跃直上,成了周梨这样的女首辅。
冯夫人的死,将郦夫人给吓着了,尤其是在郦夫人知道了冯夫人为何而死,并非像是大家所言的那样忽然染了旧疾没救过来。
她惊讶与冯夫人的胆大妄为的同时,也忽然认识到了自己这一生的无望。
她是侧夫人,李仪已经用冷漠的态度告诉了她,自己就是郦家送来的一件物品罢了,他的孩子怎么可能由自己生出来呢?
而加上李仪极少回来,所以每逢那夜里风声响起的时候,她总觉得原来住在对面的冯夫人好像回来了,那房屋里好像人影绰绰,吓得她夜夜不敢安寝。
这样日以继日的折磨之下,好好的一朵娇花也开始变得憔悴起来,她终于在一次见到李仪后,求李仪让她去山鬼神庙里度过余生。
李仪几乎都没有做任何考虑,就点头同意了。
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后宅里有这些女人,吵,又麻烦。
郦夫人如获大赦,这会儿她只想活着,以免叫冯夫人的鬼魂缠上,只要去了山鬼神庙里侍奉神灵,就什么都不怕。
完全将她父亲的诸多给抛之脑后。
以前所未有的真诚朝李仪磕头谢他放了自己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李仪觉得这个女人虽然蠢,但她也可怜,便想着如今放了她走,她若是聪明,该在那山鬼神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这样将所有的期待放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
这院子里两个女人的离开,让李仪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不在乎那冯夫人,所以同样不在乎冯夫人的奸夫是何人,只任由乾一悄悄地将那人处理掉了。
在那这一届科举三考被录取者们逐渐回到各原籍上任,军籍书院大考在即,他偷得了半日闲,与周梨感慨着:“妻子果然只能有一个,多了总是要出纰漏的。”
周梨见他那时常紧锁的眉头,有意想要叫他心情放松些,便以开玩笑的口吻回道:“那是自然,女人多了,一个男人哪里够分?陪不过自然是容易出事。且还要人来照顾她们,白白花多少银钱和心思呢。有这些时间,倒不如全心全意只对一个人好。”
李仪赞同点着头,然后说了一句让周梨惊讶无比的话,“那我若是推行一夫一妻制,禁止纳妾,群臣会同意么?”
这怕是有些难,但凡好办,周梨从早一开始就提议了。而且现在朝堂上,不少臣子都有美妾无数,所以他们必然会阻拦。
但周梨还是十分愿意,“循序渐进。”这个思想,还是要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细润无声。
而现在女子入学,让她们的脑子里不但多了知识,也开拓了思想。终将有一日,不必谁刻意去提,只怕她们也会意识到,男人纳妾对于自己的妻子来说,是背叛。
那时候,她们不但是别人的女儿,也是别人的妻子,儿女的母亲,由着她们这个庞大的群体将这个错误从小灌输在儿女的脑子里。
那么甚至都不需要朝廷强行推行一夫一妻制,大家便会自行遵守。
只不过这需要时间,而且很长,一代或是两代。
李仪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后问起她那梅家兄弟的案子如何?又道:“听说梅应和在得以证明清白之后,便立即替他母亲弟弟求情,全然不去追究这冒充之事?”
这事儿周梨一点都不意外,那日她没能去,但应该能想得到白镜当时的脸色是有多难看的。
白镜费尽千辛苦,才替他证明了身份,哪里晓得他转头就要高尚地原谅了迫害他的人。
“这却由不得他。”不过那母子俩终究是视朝廷律法为无物,再也不是他梅应和的家事,白镜怎么就可能因为他的贤孝之举,而就将那母子俩放了呢?
所以母子俩分别被派往临渊洼和阿姊山挖矿。
周梨觉得,白镜一定是故意将这母子俩给分开的。
不过也是这梅应和在堂上为他母亲和弟弟求情之事,让后来尚书阁那边商量过后,继续让梅应和任黑土县的县令。
没想到就是个小小县令罢了,却能叫白镜这个级别的官员专门跑去了尚书阁一趟。
白镜的想法很简单,这梅应和有本事又如何?行事没有任何原则,过度善良。
他一向认为,过度的善良,不是善良,那是愚蠢!就好似一个善良的老人放了毒蛇,其缘由只是因为那条毒蛇也是条生命。
他那叫放生,自诩为积德行善。
但恰逢是这条他放生了的生命,后来夺走了数人的生命。
因此这样的善良,不能叫做善良,而该是愚蠢。
所以四舍五入,那梅应和也是个愚蠢之人,不该为官,更何况是一县之主。
白镜刚直不阿的性子,让朝堂上很多官员都不喜,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对他的认可和敬佩。
所以他的一番激烈言语后,尚书阁终究是将这梅应和从一县之主,降为了一个县文书。
这几乎是没有品阶可言,与那些县衙里的差吏只区别于,他是朝廷的人,能差吏是衙门另外雇来的人。
李仪听闻了此事,却不知这个中细节,因此当下才问起周来,眼下听得是这样的结果,倒也还算是满意,又道那白镜虽然脾气不好,臭石头一样硬邦邦的,油盐不进,有时候连自己这个帝王他都要怼。
但还真别说,朝廷就需要他这样一个刚直的官员。
因为李仪觉得,自己哪怕被推上了这帝王之台,但仍旧是凡人之躯。
只要是凡人,怎么可能不会犯错?但是群臣不敢提醒自己,这位白大人敢。
“庾城之事,如今怎样了?”周梨已经许久不曾在大朝会上见到姜玉阳,显然他是亲自去了庾城。
李仪笑起来,“常言说的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这样的人家,又到底是有了那么些年的底蕴,要指望从外面攻进去,那可谓是铜墙铁壁,怕是难啊,如今只能让他们从内里先烂掉,从内由外。”到时候只剩下一张皮囊而已,甚至一兵一卒都不用多费劲了。
姜玉阳此番行事,正是如此了。
周梨听得了他这话,一时也晓得他为何谈论起此事来,心情愉悦了。“那是天助后虞了,这庾家的十三太保虽是没有什么大作为,但在持强凌弱之上,倒是一条心。不过此番科举之事,那庾八公子犯了杀戒,连带着那别的公子们丢失了颜面,被迫离开屛玉县,那再好的兄弟友情,怕也是经不住考验的。”如今他们应该都对这八公子心生了怨恨。
姜玉阳此番去,只要那八公子的母亲有一分想要救他的心思,而这余下的公子却全须全尾回去,少不得是要责备这几位公子了。
她的儿子尚且还留在了屛玉县受苦受难,这其他的兄弟却好好地回了庾城去,如此鲜明对比下,她怎么可能不产生怀疑之心?只怕甚至有可能是以为这些个别的兄弟害了她的儿子呢!
女人的妒忌心是万万不可小觑的,那民间不是还有句老话,叫做最毒妇人心。所以没准这个八公子的生母,就是庾家最开始被戳破的那个脓疱。
一个破,个个皆破,如此一来,纵然是怎么样的庞然大物,要诊治起来也难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流脓死去。
因此这凡裂痕出现,哪怕只是细细一丝,若有人故意而为之,离那四分五裂,想来也不会太远了。
届时,庾家大夏将倾。
“是了,天也助后虞,只是可怜了那位房主人,如今听说已是从杏林馆回家去,得空当打发人去瞧一瞧。”李仪说罢,抬头看朝案几对面的周梨,拾起茶壶与她添了半盏:“庾城事了,那么河州之事,也该有个了结了。”那时候,这天下才算是定了。
河州因为前朝皇室宗族以及上京那些拥护他们的贵胄,将普通老百姓作为人盾挡在城墙外面。
迫使了白亦初的队伍不得不放下长弓。
但总是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办法的。
或许可以将那城中这些反贼作为困兽,但先饿死的,必然是那底层的老百姓们。
这与他们那些贵族有何关系?若是最终会害得他们沦为菜肉上桌,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在此刻歇战呢?
所以李仪仍旧是打算,效仿庾城之事,先将那河州内部瓦解,到时候他们便不战而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