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生骑着那匹矮脚马到了高大的战马前, 正好处于那山谷出口处。
“黄统领!”周梨见到他,高兴地振臂呼了一声,立即喊来护送这批战马的西域管事, 只同他交头接耳几句,让他直接去与这黄家生接洽。
说罢, 打马到前面,等她自己翻身下马,黄家生也已经下来, 朝她行了礼, “这一趟,周姑娘辛苦了。”
“幸不辱使命。”周梨回着,又将身后尾随而来的西域管事介绍给他。他们都是养马的好手, 这战马与本地的几样马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也好叫西域商人们提前告知于他,以免往后出现什么岔子。
追来的铁小远见此, 便忙将满脸疲惫的周梨和殷十三娘一起引着先进了旁边新搭建起来的屋舍里,安排了茶水点心, 又叫人给她们准备了沐浴水, 方去那马栏边上。
只见三千匹战马正在往马场里赶, 他在一旁近距离地看着,一头头油光毛亮的, 心情好生激动飞扬,甚至觉得有些看不过来。
当然,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在这汗血宝马之上。
只不过看了半响, 一头没瞧见,本是要去问那黄家生,但见他同那些西域商人的管事在说话, 也不好到跟前去。
所以见着一旁有两个西域商人在歇息喝茶,便凑了过去,“两位兄台,你们西域是不是有汗血宝马啊?”他见对方那服饰,又一头的卷发,便生怕对方听不懂他的话,还一面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然这些西域商人常年和中原人做生意,一个个都能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当即是被他的形容举动给引得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其中一人指着那如同流水一般涓涓往马场里去的马匹,“有,你们的主子是个爽快的人,我们城主也很愿意交他这个朋友,所以特意额外送了三匹汗血宝马。”这以往,都是要用来进贡给诸国天子的。
铁小远听得送了三匹,激动得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尴尬比划动作的举动,一下跳起来,目光在马群里四处搜寻,“哪里呢?哪里呢?”
他这样对于汗血宝马的痴迷和追捧,两个西域商人是见多了的,但是他们都是耐心的人,何况他们也将铁小远归类于买家,对于买家自然是诚意十分。
其中一个人便起身走过去,指着那马群里的一匹栗色毛发的骏马:“这一头便是。”
铁小远一听,顾不得什么,只满腹兴奋地搓着手上去摸,然后又迫不及待地看自己的手心,但手心没有什么变化,不禁大失所望,“不是汗血宝马么?怎么汗不是红色的?”
那西域商人听了,不由得又笑起来,随后才与他耐心解释道:“这位客人,其实汗血宝马并非是那汗液如同鲜血一般。”他说着,将这性格还算温润的汗血宝马给牵出来,摸着那颈部与肩部,“其实不过是他们这两个地方很容易出汗,但皮肤又薄,在奔跑过后,这两处的血液就更加的明显鲜艳,总是给人一种流血的错觉。”
故而,被称之为汗血宝马。
况且马匹出汗,那都是先潮后湿,所以对于皮毛颜色比较浅的汗血宝马,就更容易给人产生视觉错误。
铁小远到底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他长久以来,都以为真正的汗血宝马就是出汗鲜红色一片。
不过听到西域商人们说,马儿在奔跑疾驰后,也会给人一种流了红血汗的错觉,于是心情稍微得到了些安慰。
又说周梨和殷十三娘在这里歇了一日,翌日黄家生与这些西域商人们都接洽好,便也放心往灵州城去。
公孙曜已经回来了,他年到不惑,喜得一女,如珠似宝,可奈何这灵州不能没有人坐镇,他也是被迫与妻儿分别。
他们这公孙家,在他曾祖父之时,就已经没有女儿出生了,更不要说他大哥公孙冕家里,就四个儿子。
所以可想而知这个女儿的出生,简直就是全家上下的掌上明珠了。
周梨听闻的时候,也是满脸的欢喜,“姑姑和嫂子们,怕是都乐开怀了吧?”
“别说是他们,便是我也欢喜,从未想到过,原来女孩儿竟然这样可爱。”他细想起来,当年四个侄儿出生的时候自己都见过的,怎么都觉得没自家的女儿可爱,眼下提起,他这老父亲那念女之心又升起来了。
不过说起这生产之事,那欢喜的脸色却是忽然就沉了下来,好叫周梨担心,莫不是石云雅留了什么病根?
虽说他们夫妻俩这年纪,得了这个孩子就是天大的好事情,他们家又没有那重男轻女的糟粕传统,自然不会想再生儿子什么的。
可如果石云雅因此留下病根,对她的身体终究是不好。
所以周梨连忙询问。
哪里晓得,却见公孙曜一脸的怒意,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震得那茶盅叮咚作响,万幸里头的茶水喝了过半,不然只怕要全给洒落出来了。
他是个温和的性格,当初即便是面对着上头的昏君李晟,也不曾露过半点怒容的,周梨也是有些被他这举动吓着,见又不说话,急了起来:“二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却听得公孙曜恨声说道:“以往你姑姑嫂子他们喜欢看陈茹姑娘的那些个话本子,说什么侯门小姐被调换,十几二十年后才被找回,我当时只觉得可笑,心想陈茹真会编,那偌大的公侯里,难道人人都是傻子,能叫自家亲闺女给人换了还不自知?再有从内院到外院,不管走正门还是侧门,便是孤身一人也艰难,要经过那重重守卫,更何况是带一个婴儿进来,还要带出去,这不是胡闹嘛?”
周梨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这咬牙切齿的怒意,试探性地问道:“你别同我说,真有人在小侄女身上做这样的事情?”
公孙曜显然是十分愤怒的,回想起这事儿来,胸口还上下起伏,在染了瘟疫后没了英俊面孔的他,如今满脸的麻子,两个鼻孔里朝外冒出着粗气,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这事情,我若不是当时亲眼所见,我实在是不敢相信的。”他说着,只朝周梨叙述起那晚上发生的事情来。
说因石云雅年纪不但大,且还是头一胎,大家都怕不好生产,所以他还专门去请了这几年开始专研千金科的韩知意过来,又另外找了三个口碑极好有本事的产婆。
反正是样样都准备齐全了,哪里晓得其中两个产婆那日忽然一个是在来的路上,马车闯了黄旗,被拦住了。
另外一个则是出门前不知叫谁撞了一下,摔了一跤,崴了脚,是再也来不得。
但那时候也顾不得去计较这些所谓的‘意外’,只能让那个产婆和两个信得过的年轻嬷嬷在里头跟着帮忙,后来崔氏这个做嫂子的不放心,又进去。
却被产婆给劝了出来,两个嬷嬷也叫她给打发了出来,只说要这样要那样的,还要两个嬷嬷亲自去取,说怕小丫头们手脚不稳。
当时大家一门心思都在石云雅那叫声上,哪里去留意这些个细节了?
好在他这闺女也是争气,没怎么叫她母亲受苦多久自己就出来了,生得白玉可爱,唯一不足之处就是那脖子后面有块不怎么好看的黑色胎记。
石云雅也是在生完之后,看到产婆给提起脚丫子拍打屁股的时候瞧见了,然后便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便是只得看了这样一眼,她也是牢牢给记住了。
等她精神了一些,老太太和崔氏等人,连公孙曜都在屋子里,坐在床榻边上亲自给她喂鸡汤。
“那时候你姑姑和大嫂子都在围着孩子瞧呢!我便同你二嫂说孩子很好,健康得很,叫她放心。她听了说健康也放心了信,就是有些担心一个女儿家,那脖子后面有块黑色的胎记,以后长大了会不会因此产生自卑。我当时一听,什么胎记?孩子我是看过了的,虽说是有些瘦弱,但也没瞧见哪里有什么斑痕胎记的?”
石云雅那孕期养得很好,孩子出生后那样瘦弱,都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不过也想,既然生产这样顺利,没准就是因为孩子比预计的要瘦弱呢!
反正也是不疑有他,大家开开心心地围着襁褓里的孩子瞧,这个时候的孩子都是那样,分不清楚到底像谁,只是唯独觉得瘦了些,还商量着多找几个可靠的奶娘来跟着喂。
哪里晓得公孙曜当时得了这话,只忙朝着在看孩子的老太太问,那孩子脖子后面是不是有黑色胎记?
老太太只笑着说他胡闹,小孙女是瘦了些,但哪里有什么胎记?
不想她老太太这话音一落,石云雅那里一下急促起来,挣扎着要起身。
公孙曜说到这里,只叹了口气:“你想她一个刚生产过的妇人,又从来是娇生惯养,哪里晓得那会儿一下翻身就爬起来,跳下床要去看孩子,当时便给我们都吓呆了。”
等反应过后来,他匆忙将碗给放下,忙去扶着,大嫂崔氏那里又急忙将孩子抱过来给她瞧,拔开了襁褓,只见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那请来的奶娘便说,莫不是刚出生的时候,身上都有些在羊水里带来的胎粪,也许是石云雅看岔了去。
不过这话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为了叫石云雅安心修养身体,不要再疑神疑鬼的,所以公孙曜连忙将才送走的韩知意给追上,问起那奶娘的说法。
“亏得你这个表姐夫了,我问起他是不是孩子的胎粪沾在了脖子上,他拿一双像是看傻子的眼睛看着我,说若是有那么一点团胎粪能粘在孩子的脖子,孩子只怕出生来就已经被堵住了口鼻,肺部也脏了,早就没性命。”
反正说了一大通,再说孩子脏一般都是因为孕期的缘故,有一层胎脂,保护婴儿的皮肤,就没有听过能沾一大坨胎粪的。
术有专攻,韩知意的许多话公孙曜都没听明白,只总结出来了,石云雅看到的不可能是胎粪。于是便将石云雅说孩子上有胎记的话与他说了。
韩知意沉默片刻,便说那产妇才生产过后,正是心里脆弱的时候,她说什么就什么。只叫公孙曜就听她的话,在府里查一查,叫她得个安心罢了,免得她以后总是胡思乱想,影响来身体恢复。
韩知意本意上是叫公孙曜顺从石云雅的话,查了之后好叫她接受是她当时真的是因为生产劳累产生了幻觉,把这事儿就此放下。
哪里晓得,公孙曜听了他这话,回去不查不要紧,却意外发现产房后面那连着花园的窗户那里,有新鲜的足印。
屛玉县的气候环境摆在那里,花草树木一天是一个样子,花木深深的环境里,踩出一个脚印来立马就能叫人察觉。
当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仔细彻查,然后便听得说产婆的儿子刚才来接她,还提了篮子进来。
走的时候一样提了一个篮子出去。
公孙曜那会儿脑子里是真的蹦出孩子被换的念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抖,也顾不得和不明就里的大家仔细交代,自己骑着马追了去,然后在半路将产婆和她儿子截住。
当时产婆看到他时,还故作冷静,只是他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便将篮子给夺了过来。
在他触碰到篮子的那一瞬,里头的婴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嘹亮的哭声便隔着上面的花布从篮子里传出来。
那时候产婆和她儿子已是晓得败露了,吓得像是没骨头的□□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周梨听得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孩子脖子后面,果然是有胎记?”
“是。”公孙曜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后怕得很,如果当时不是石云雅坚持说没看错,他又追去问了韩知意,那他不敢想象,他们夫妻俩经过了这许多劫难后,中年才修得因缘,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孩子,却生来叫她受苦。
直至此刻他还能清楚地想起当时候他一把揭开那花布之时,心是怎么颤抖的。
那哭着的孩子看到他,哭声就停止了,并不是被吓到,反而挣扎着伸着两只胖乎乎像是小莲藕的白嫩胳膊,好像要他抱一样。
一颗钢铁般的心,那一刻柔软得犹如空中的云朵。
他几乎都不用去看孩子脖子后面是否有胎记,那玄妙而没有办法解释的血缘,就让他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亲切和怜爱。
这个事情,当时在屛玉县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来,是公孙曜的兄长公孙冕暂代了白亦初这个赏罚司,接了此案。
人证物证俱在,很快就查清楚了,这稳婆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她早前和其他两个产婆一起来见过石云雅,一眼就看出了她肚子里是个女儿。
正好她的媳妇现在第三胎了,还是个女胎。虽说屛玉县对于男女,如今似乎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前阵子还在鼓励那些有学问有本事的女子们也踊跃参与人才选拔。
但老太太骨子里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消除的。她是个庄稼人,只觉得还是孙子好,孙子以后能有大力气,能种田能扛货搬重物?孙女能做得了什么?更何况养得真出息,以后也是便宜别人家。
于是在看到石云雅也是女胎,和她这媳妇生产日期也不相上下后,便觉得是老天爷要给他们家转运了,不然怎么一切都这样巧?
她不能就此放过这个机会,觉得既然老天爷都在帮忙,让她孙女从此做大官家的小姐,吃香喝辣锦衣玉食,长大以后再偷偷去相认,让她给家里拿钱,这样从此以后,他们不干活也有那花不完的银钱了。
这样的诱惑之下,必须得拼一把。
于是也是和他儿子媳妇商议。
媳妇到底是有些良知,虽说是自己的女儿占便宜,但是来屛玉县这一年多了,接触了不少本地人,又常常听他们说,那什么紫萝山鬼就在紫萝山脉上一直看着大家。
所以生怕遭报应,因此也是出言阻劝了。
但奈何她连生了几个女儿,压根就没有什么发言权,那母子俩早就做了周详计划。
不但如此,还花钱设计了那两个稳婆,叫她们那日去不得府里。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没想到石云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生产过后竟然没马上累昏过去,瞧了一眼孩子。
更没想到孩子脖子后面有一块不小的黑色胎记。
所以心情紧张又激动准备了半个月,且花了不少银钱的母子俩,最终是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