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更为兴奋,尤其是队伍停留在浅水河边,一头是有着手掌大小的白脚虾的河,还有鲜美的河蚬子,这个时候大人们都愿意放他们玩水。
话又说回来,此处虽是太阳炎热,但那流动的空气和风,都是带着凉爽味道的,也不像是别处的炎热那般,空气是闷热的。
所以这会儿吹着凉风踩在那温凉的水里,一手摸下去,不是虾子就是蚬子,哪个孩子能喜开颜笑?
那擅长爬树的孩子,这会儿也找到了发挥的余地,更不会叫大人们责骂。只见着像是只小猴儿一般麻溜地蹿到了椰子树上,拔出腰后的小斩刀,只听‘咔咔’几声,新鲜的椰子就被这样摘了下来。
在这里,他们的这些贪玩似乎都变成了生存本领,整个人也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所以理论上来说,孩子们比大人们更热爱这片土地,压根就没有半点离乡之忧,思乡之情。
只是这个时候,白亦初那里却是收到一个噩耗来。
他把属于澹台家鹧鸪鸟送来的小纸条递给周梨瞧。
他的神情略带着些疲惫,可这哪怕一路上舟车劳顿,周梨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一时就意识到了是这几个字给他带来的。
所以也是立即看去,却只见那小手指长短的白纸上,写了一行小字:十方州壮丁之罚,引民四怨,遂叛军起!
短短的一排小字,却是已经将十方州如今的境况给说得清清楚楚。
周梨抬起头,正好对上白亦初那双充满了怜悯的目光,“我们在十方州之时所见,早该预料到今日之况,奈何却阻止不得。”不但只能眼睁睁看着,且还自身难保。
周梨叹气,“洪水滔天,亦非凡人可阻止,届时纵然是山河断裂,也无计可施。这历史洪流,也是如此,我们都是这世间一蜉蝣,其力有限,也是无可奈何。”说着,也是同大部份的人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所有的期望和寄托都放在了神灵的身上,“愿老天爷,怜这天下苍生,早早结束这一场乱世风波才好。”
只是,十方州之况,却是远超了如今那纸条上所写。不说别处,只讲这十方州的州府里,如今已经是面目全非。
早在白亦初他们队伍出城了之后,林家这般就被迫凑出了十万白银出来,交由那军里去。
十万白银,或许听来对于这十方州第一富庶之家,是算不得什么?但当下又是个什么光景?还要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拿出来,所以林家这也是东拼西凑。
可银子即便是拿了出去,林清羽也觉得心中不安,只召集了家中老小来,打算送他们去那芦州躲一阵子的清净。
他是在芦州读书几年,知晓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亲人家属们过去了,是断然不会有十方州这边的危险。
然而家中之人,却是觉得去别的州府作甚?他们林家在这十方州那是能横着走的,如今又拿了这许多银钱出去,更该是要受万人尊敬才是,哪个会对他们生出不敬畏的心来呢?
所以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着林清羽的话,甚至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去,怎么胆子如此小?就这样的性情,往后怎么能领得了林家更上一层楼?
当夜他这林家少主虽说是没有被免了去,但大部份的实权又叫祖父和父亲给收回。
林清羽心中是急的,眼下城中一片乱,不是他们这十万两白银拿出去了,就能买回来的安平!奈何一家子都不听自己的,自己好心好意为他们做打算,还被无端骂了一回不说,连这大权都给收了回去,也是十分不解,甚至是对自己的行事和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几日,只便待在白亦初他们所留宿过的客栈里。
街上仍旧是乱,原本所储存的粮食也逐渐减少,小一的和掌柜的来找他商议,打算暂时各自想办法归家去,只守着这一间客栈,是迟早要饿死的人。
更何况如今也没人来投宿,所以也劝着他回家去。
林清羽叹着气,只将一个客栈里的人都给送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就这样住在客栈里。
约莫是过了三天左右,那半夜里城中忽然就变得噪杂吵闹起来,号角声哭声喊声惨叫声一片。
他匆匆忙忙从那凉席上弹起身来,咚咚爬上楼,推窗一瞧,只见街上官民撕扯在一片里,刀啊棍棒什么的乱挥乱舞,迎面扑鼻来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心咚咚而跳。
他是愣了好一会儿,直至对上一双贪婪的眼睛,他才回过神来,只什么都顾不上,连半点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便匆忙从后门逃了去。
他确定,自己但凡犹豫一瞬,那有着一双贪婪眼睛的人,很快就会来取了自己的性命。
黑夜中,他一边奔跑在那狭小的巷子里,一边越过脚下那些尸体,不知道是陌生人,还是有可能是熟人,但这个时候他是来不及蹲下一个个仔细辨认的。
哪怕踩着上了那黏稠的鲜血,他也没有停下来半步,哭喊声惨叫声逐渐与耳边的风声融合在一起。
他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大脑也如同脚下踩来的黏稠血液一般,黏黏的糊糊的,根本就没有一点思考,全凭着双腿的记忆横跨过一条条巷子,避开那些人潮人涌,最后跑到了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然而此刻迎接他的是溅满了鲜血的门庭,横七八竖的尸体歪歪斜斜地以各种奇怪又生硬别扭的姿势和动作躺在地板上,或是挂在门窗上。
门板摇摇晃晃的,在风里咯吱咯吱地摇动着。
他那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连带着他从外面踩来的那些血液都融合在一起了,顺着他的脚底板一下逆流到脑子里,使得他看着这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只下意识地拿袖子擦了擦脸,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有人么?”他更没有料到,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清雅的声音变得沙哑哽咽起来,只跌跌撞撞地跨过那些熟面孔的尸身,然后寻进去。
一片狼藉中,主仆们的尸体点缀在其中,打翻的烛台这会儿肆意的在风里卷起来,很快将那幔帐窗纱给点燃。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沙哑恐惧,变成了如今的嘶吼狂怒:“有人么?有人么?”
一遍一遍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那街上连绵不断的哭声喊声,却没有一声是从他家里发出来的。
而看着那席卷而来的火舌,他是处于本能捡起东西要去扑打火苗。
可这个时候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显得多么的单薄,在强势的火苗前是那样的渺小和不值一提。
他在像是失智的情况下疯狂地扑打了一阵子后,直至那清秀的乌发都被火舌卷到,发出一种奇怪的焦臭味,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弱小,然后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就越发的奇怪了。
呜呜咽咽的,在这逐渐被火舌淹没的大宅子里回荡着,有些鬼哭狼嚎的意思。
然就在他一面避开火舌一边继续寻找亲人之际,墙角那专门装腌菜的坛子里,传出来一个弱小且又在这哭喊声一片的地狱里显得特别明显突兀的求救声:“小叔小叔?”
他一下敏锐地从这噪杂声里判断出了孩子躲藏的位置,红着眼睛发疯一般地扑过去,将腌菜缸打开,只见还沉着半坛子腌菜的大缸里,一个熟悉的孩童面孔满脸惊恐,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他,“小叔,爹死了,娘死了,太爷爷爷爷都没有了。”
小孩子以他充满了恐惧的童音叙述着林家的灭门,这个才在十方州和世人眼里辉煌了不过一些年的世家,就以孩童一句简单的陈述给结束了他辉煌短暂的生涯。
“不要怕,还有我。”林清羽顶着那一头被烧得犹如乌鸦乱巢的头发,以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脸,试图安慰着侄儿。
那浑身还带着湿漉漉腌菜味的孩子扑进他的怀里,才开始慢慢地发出那恐惧的呜咽声。
但席卷而来的火苗,让林清羽一点都感觉不到被灭门后的寒凉,反而在这一股灼热里,快速地剥下了侄儿林乐池满是腌菜味道的衣裳,然后被眼泪染得浑浊的目光迅速的在尸体里寻找,将一个小仆童那不合身且沾满了血的衣裳扯下来,给侄儿换上。
然后迅速地背着他,从火场里跑出来,与一帮同样落魄得面目全非的老百姓们,朝着城外逃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跟着老百姓们逃,压根就来不及去看周边的环境,只是再见尸体的时候,表情已经十分木然了,所有人的悲伤好像已经早在生死之前,给彻底冲淡。
直至白昼的初阳照耀而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这沿途的尸体,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这样盲目地跟着这些老百姓们一起逃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
于是他停了下来,在一处村庄附近的小河边,这个时候对比起那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横躺着的尸体,这涓涓而淌的小河流水,是那样清纯干净,他捧起一把水,给林乐池洗了一把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脸。
这个时候随着脸被擦干净,他的脑子时候也更家清明了一些。只是这一抬起头,就看到了河对岸那河滩上的尸体。
一半在河滩上,一半在河里,被河水冲刷而飞起来的衣襟净了。
所以也是如此,那具尸体才显得如此莹白。
林乐池这个时候已经哭不出声来了,但看到这具莹白的尸体就在河对面,半趴在河滩上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叔侄二人。
还是给他吓得浑身哆嗦。
林清羽忙将他一把扛起,然后迅速地离开河边。
也是这站起身来后,才看到这边何止这样一具尸体……他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意识到恐惧,不单单是林家被灭门,十方州城破,而是这天下,要大乱了。
以后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他们这样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似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更不值得人同情了。
他背着孩子,一边想就越是绝望,连带着双脚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他还是犹如木偶一般,沿着那条通往芦州,自己以往都是车马相伴的路途,徒步往芦州城而去。
显然,十方州的□□消息,比他们这些逃难的人都要先传到芦州城。
是因守备军们强硬征兵而引起的祸端,所以有些胆大不甘心为鱼肉的老百姓们就揭竿而起。
芦州城愿意接收每一个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不敢大胆冒险,生怕这其中有着那些叛军们的细作。
所以城外之人,他们只接收那投靠亲友之人,若是在城外报不出所来投靠之人的名字,且对方也不来接人,他们是进不去城的。
这样的规则,是繁复了许多,但有理有据,给了芦州老百姓们一份安全感,因此是得到了大力支持。
但也造成了城外无数逃难老百姓们的拥挤,他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后生,又是个单薄人,免不得受人欺凌。
好在他的运气好,很快就排队到他登记。
他的头发几乎被大火烧去,又一路徒步而来,路上有什么吃什么,树皮草根,所以整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显得面黄肌瘦,任由是谁也不敢认他作当年叫满芦州城姑娘们追捧爱戴的清风书院双杰之一。
对方提着笔,见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不禁看了他后面长长的队伍,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若是你在此处没有亲友,你便快些让开,让后面的人来作登记。”
于是他脱口说了宋晚亭的名字。
他想,以往在这芦州城的故友师生都不少,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林清羽,也没了什么林家,只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接收他。
对方闻言,向他询问是不是那当铺里的宋掌柜?
他点头说:“是。”
对方便问了他的姓甚名谁,只是可惜他报出名字的时候,清风书院和他们这双杰的名声,早就彻底被人遗忘了。
官差只叫他站到一头,“你去那里等着,也是巧了,宋掌柜好像就在里面,也是来接人。”
所以这里很快就能打发人去询问。
林清羽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侄儿,有些不确定,宋晚亭会不会接收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得了答案,他和一些同样得到有人接收的幸运儿们,在许多十方州老百姓们羡慕的目光里,从小门洞里进去了。
然后他看到穿着一身素雅长袍的宋晚亭朝他挥手,“林兄,这里!”
彼时的他,踩着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草鞋,一头短而枯竭的发,饱满英俊的脸颊削瘦且露出不健康的黄色。
他不知道宋晚亭是如何在这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只是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然后步伐开始变得轻盈,抱着林乐池快步走了过去,激动地叫了一声:“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