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崽气得一张嘴高高地翘着,紧绑着身体站在厅里,委屈不已,“我早晓得她家要这样赖上我,我才不管呢!”
“说个什么胡话,那活生生的一条命呢!眼下喊你来,也不求你答不答应了,反正沈家那边就是认定了你,你若是不愿意,只怕真要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周梨晓得他委屈,也知道他和旁的孩子不一样,人人都想要媳妇热炕头,才不想要媳妇,只觉得媳妇儿还要花他辛苦挣来的钱呢!
这样想,果然还是个孩子。
萝卜崽不信,“少哄我。”
“没骗你,你阿梨姐特意去公孙家那边问过了,这沈大人沉迷炼丹,怕是吞多了丹药,脑子给坏掉了,你要是不上门去将人娶过门来,可能真会叫那二姑娘丢了性命。”白亦初见他气,只出言安抚。
这事儿的确是对萝卜崽不公平,但如今也没个什么法子。毕竟不能同一个疯子讲道理,那沈大人都疯了,同他说道理他哪里听得进去。
萝卜崽见白亦初也这般说,想起白日里那怯生生的沈二姑娘,难免是有些心软,“她爹真疯了?这当官的还能疯?”
“你现在也不要管这些,我如今是打算按照他们的要求,你把人娶进门来,各住各的,以后你们大了,若是真能在一起,便在一起,不能一起,便和离了。反正那沈大人吃了这许多丹药,怕是早就羽化飞升去了,可管不得这许多。”这样一想,周梨觉得也是个好法子了。
萝卜崽果然是听话的,但他还是提了个要求,“我可以上门去迎她,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妇,到时候她自己养自己,阿梨姐你可不能拿我的月钱给她管。”
“行行。”周梨只需要他将面子上的事情都做好,余下到了这府里,他照例过着他原来的日子便是。
萝卜崽一听,终于松了口气,“那好吧。”
这事儿算是答应了,周梨夜里躺着,只觉得仿佛玩闹一般。只是终究觉得哪里不对劲,隔日又同白亦初商议,决定还是先暗里查一查。
过了两日那阿叶的母亲苏娘子就过来了,她帮忙管着,又打发了人去找那祝子骞,只将余下的礼节都走完。
如今大家都在关注着那案子,沈二小姐出嫁的事情,却是无人问津,加之她常年累月都被锁在院子里,哪里有什么朋友来往?
所以匆忙被嫁到这周梨家,倒是都一直安安静静的,外面没什么风声。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位小娘子。
周梨有苏娘子帮忙,疼了些空闲出来,就在这元宝街的院子里给收拾出了一处小院落,扎了红绸花,贴满了红双喜,二人就在这里成了亲。
沈二姑娘没有什么嫁妆,就几身衣裳。果真是如同崔氏所言那样,沈家没有什么银钱了,早几年沈大姑娘运气还算好,出嫁的时候得了几抬嫁妆。
萝卜崽一拜了堂,就匆匆跑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躲起来。
周梨索性也到新房中,叫那沈窕自己摘了喜帕。
沈窕见了周梨,十分紧张,捏着那喜帕在手心里,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直至盯着自己的裙角。
周梨给她递了一碗清凉的甜汤,“这大热天的,穿这样厚,怕是也不舒服,你去将衣裳换了,我与你说会儿话。”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看着那甜汤沈窕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只伸手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声谢谢,三下两下给喝完。
可见也是真是口渴急了。
她除了那几身衣裳,什么陪嫁都没有,更不要说身边有人伺候了。
如今便也是自己去换衣裳,穿了一套鹅黄色的夏衫,有些扭捏地走到周梨面前,“夫人。”
周梨完全愣住了,只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叫我什么?”虽然好像也没有叫错,但感觉就是有些奇。
沈窕有些害怕地垂着头,低低又叫了一声:“夫人。”
“谁让你这样喊的?”周梨见她也可怜,也是把声音放软了一些。
沈窕那声音真真是如蚊蚋一般,“我爹说,到了这里,以后就听您的,我夫君是您家的小厮,我往后也要学着做事。”她其实都会,在那院子里的时候,婆子们也使唤不动,都是自己做事。
周梨忙将她的话打断,“别听你爹那套,你还是同大家一般,喊我一声姑娘便是。”然后示意她不要紧张,拉着她那有些发抖的小手到桌前,给她盛了汤饭,“你先吃饭,我们一边说。”
沈窕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本意要拒绝的她,那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叫起来,顿时小脸红了大片,只恨不得将头埋到桌子底下去。
周梨见了,又瞧她虽穿得还算是体面的,可那身子板瘦瘦弱弱的,分明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便道:“快些吃吧,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或许是前世的缘故,周梨看着这些受苦受难的小姑娘,就实在控制不住那软心肠。
沈窕微微抬起头来,捧起了碗,却是不敢夹菜,只拼命地往嘴里扒着白米饭。
周梨见了,只管她夹了些菜,“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不过你阿叶姐的厨艺向来好,你都尝一尝。”
沈窕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点是没有周梨预想中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反而像是那饿了许久的孩子一般。
正要问她从前自己独自在那院子里,过得如何?却见沈窕那豆大的泪珠儿不断地滴在碗里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高兴萝卜崽将你丢下,还是想家?”
沈窕摇着头,咽下了口中的饭菜,转过头来,用那一双小鹿一般的可怜眼睛看着周梨问,“我今日是不是把姐姐害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的话,姐姐也不会与那个人遇上的。”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她哽咽地说着,断断续续的。
好久周梨才听得了全貌。
方晓得她比不得她姐姐性子泼辣,姐姐被她那不靠谱的爹匆匆嫁出去后,满院子伺候的人虽不少,却晓得她是个软包子,扣了她的饭菜不说,平日还没少欺负她。
沈窈见了,自然是百般心疼,偏又不能接家里去,只能偶尔来看她,敲打那些仆从罢了。
而随着这后来她爹那边炼丹越来越没谱,炼丹的材料都是要些贵重的,院子里的仆从也逐渐减少。
她衣食都成了问题,身上的和陪嫁那几身衣裳,都是叫她姐姐早前给置办换洗的。
周梨见她可怜,她那姐姐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便道:“明日我送你去瞧一瞧你姐姐。”
现在人就在公孙曜那里关着,刑部到底是没有接这烂摊子,终究是推到了公孙曜的头上去。
沈窕一听,果然来了精神,只忙起身要朝周梨磕头,周梨见她拉住,“我这府上,便是买回来的人,也没有一个需要同我磕头的,你到底还是嫁过来的呢!不过你们年纪都还小,今儿也是做个样子给你爹瞧,免得他逼你。往后啊你同阿叶千珞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萝卜崽你见了,也不用喊他什么夫君,晓得不。”
沈窕也不知听懂了没,点着头泪汪汪地,“我晓得了,多谢姑娘。”然后就立即收拾自己的那几身衣裳,要去阿叶他们的院子里住。
周梨见着会儿夜深了,只喊她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搬过去。
也如同自己所言那般,因萝卜崽不会面,便叫了殷十三娘送她去看她姐姐沈窈。
周梨则领着阿叶去同老六继续做那倒卖房屋的事情。
到了下午些回来,得了老家来的信,只说已经收到了好消息,那边好些人来祝贺,原来的人情来往,元氏也照例走着,家里什么都好,叫他们这里不要担心。
除此之外,还收到了莫元夕跟王洛清以及那陈茹母女的来信。
还有一封嘴角她高兴,云众山从东海带来的,是那陈慕写来的,他不但复原了那木流马,还意外发现那残图中有一样飞弩,若复原出来,威力不知道多大呢!
倒是叫周梨欢喜一回。
这时候沈窕来找她,是个憋不住话的,见了周梨就‘噗通’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只哭道:“姑娘,对不起,都怪我。”
周梨甚是疑惑,只朝着那一旁练鞭子的殷十三娘看过去,“这是怎么了?”
殷十三娘摇着头,“我如何知道?我也不好叫公孙大人难做,便没进去,只叫她和她姐姐在里面说话。”
周梨只能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不肯起来的沈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窕抹着眼泪,“姐姐今日才和我说,她和我爹都活不得多久了,怕死了没人管我,活活饿死在那院子里,她原本想将她那些银钱收拾起来,给我远走高飞的。可是没想到遇着了那女人,一时气不过,惹出了这人命官司,情急之下,便找了祝公子帮忙。”
她爹是丹药吃多了,暴毙是迟早的事情,她却是叫自家男人给传染了脏病,这一辈子真的是注定没好日子过了。
原来那沈窈早就认识祝子骞的,如果没有几年前那场意外,她该是要嫁给祝子骞才是,偏她爹迷上了炼丹,什么都听那些炼丹师的,活断了她一门好姻缘,叫她生在那水生火热之中。
本来想着若是有个孩子,就认命过下去。可是一想到自己和妹妹遇上这样的爹,便又无心要孩子。
她这里嫁过来几年没消息,公婆自然是十分不待见,更是直接出钱给了姓王的在外面养外室。
若是养个良家女子就算了,偏还是个勾栏院里出来的婊子,身上还带了病。
连带着她都叫传染了,所以气不过,才起了后来的矛盾。
后来出了人命,她本也想像是那贱人一般逃了,但想起妹妹,只能留了下来。又访得这状元郎小夫妻俩为人善良,家中奴仆皆得到了善待。
这个将妹妹救了的,同周梨和白亦初关系还不一般。
她这个时候都快要死了,只能急急忙忙给妹妹找个可靠的落脚之处,又十分清楚自己那亲爹是什么做派,所以祝子骞主动做媒,这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然周梨听了,却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安抚道:“你嫁给萝卜崽,就是胡闹。我一开始答应,的确是因担心你爹为此逼死你。”
不过后来,她和白亦初想着,到底对萝卜崽不公平,只请了那韩玉真帮忙去探。
没想到从祝子骞那里,意外发现他跟着沈窈原本是旧识。
就这段期间,他没少去监里偷偷探望沈窕。
便晓得这事儿不简单,更何况白亦初和挈炆的身份都不寻常,周梨也担心这沈大学士是打着这个装疯卖傻的旗号,将自己的女儿安插进来有什么不良企图。
不想这一深查下去,竟然都是那沈窈的用心良苦。
至于为何她不将妹妹交托给那祝子骞,只因祝子骞家中前年给他定了一门亲,又是他的表妹,他心里没他表妹却又退不掉,若是这沈窕跟了他,在他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说起来这祝子骞也是可怜人,自己十五岁开始接替他父亲做了这冰人,十年间就成功牵了那么多对夫妻的姻缘线。
偏他自己的姻缘线却由不得自己。
与这沈窈也算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而这些事情,周梨自然是没有瞒着萝卜崽。
萝卜崽虽说生在市井中,但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竟是与那沈窈共了情,当时只说道:“我也是做兄长的,若没有阿梨姐你们的收容,叫山药他们有个落脚处,我哪里能分心在这上京待着。”
所以十分体谅沈窈,也不怨她设计害自己。她这个做姐姐的,左右不过就是想替妹妹找个活命的路罢了。
大家都一样是可怜人,自己怪她作甚?
不过说到底,都是摊上这样的爹,要怪也该怪她们这爹才是。
沈窕眼下听周梨说早就晓得了,反而是满脸的震惊,可愣了好一会儿却是高声哭起来,只觉得自己拖累了姐姐,要是自己出息几分,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这完全就是薛定谔的猫,周梨也不知道答案。
只是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的,也叫阿叶她们不必劝,“让她哭吧,哭累了就停下了。”反正现在劝,她多半也是听不进去的。
阿叶和千珞以及那朱嬛嬛,这府里就她们三个年纪相近,其他几个小丫头又都粗蛮,玩不到一起。
所以她三就要好,常在一起玩,少不得是要说自己的过往。
都觉得自己苦,一个身负大仇;一个叫继母卖了;一个又是出生在土匪窝,爹娘没见过,唯一的姐姐几岁的时候还叫人卖了去。
她们不知道各人的事情之前,都觉得天底下自己最苦,最叫老天爷苛待的。可是晓得了众人的过往,又觉得好像大家的人生,也不见得都是一帆风顺的。
如今晓得了这沈窕的事,觉得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悲惨。尤其是她那姐姐,才叫悲惨啊。
“难怪书里说,这红尘里苦有万千种,幸福却只有一样。咱们都苦,果真都苦得不一样。”几人待在那第一场春雨后,就抽了叶子的芭蕉树,如今好大一丛。
朱嬛嬛听那沈窕哭得难过,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千珞是个开朗性子,见她要掉眼泪,“书里还说苦尽甘来呢!我看咱们姑娘和公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老想从前作甚?没准往后我也能发达,做个大官夫人呢!”
“哟哟哟,什么时候还会说成语了?哪里学来的?”阿叶听她说了个‘苦尽甘来’,觉得十分稀奇,毕竟这个认字只认半边或是第三分之一的人,口中能说成语。
千珞一脸的得意,“这是我在寨子里的时候,跟那个书生学的。”不过下一瞬,又开始叹气,“不晓得他赶上春闱没有。”早晓得当初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她想,那书生好聪明,被抓的时候喊他书童带着名碟跑了。不然就算他后来能逃脱出去,但若是被寨子里扣了名碟,也一样没法上京来参加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