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银元宝,就更急了,忙朝周梨看去,“你到底什么意思?”
莫元夕却直接将那银元宝塞到他的眼前来,“你自己要当家,那么多人要吃饭,只靠着店里这点工钱,是断然不够的,姑娘也是体恤你,放你走,还额外送你十两银子,好叫你便是想做个什么小生意,也能有本钱在手里。”
那俩元宝,却好似会烫手一般,有些沉甸甸的。柳小八看朝周梨,“阿梨,你就这要这样冷漠绝情?”
周梨吐了口浊气,抬起头看朝他,“从前在乡里的时候,咱们总是听到大家说一句远香近臭,那话我当时不懂,现在却是明白了。如今我们的情义还在,若继续挨在一处,迟早是要给磨完的。”
一个花慧就算了,她怕再拖下去,柳小八也变成下一个花慧。
那桐树村,可是真一点念想也不给自己留了。
再有想到柳小八为了这巧儿,黄娘子都能不顾,那是他的亲婶婶啊。
而自己和白亦初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他人生十几年里的玩伴罢了,往后他的人生还长,这十几年的玩伴能有什么份量?
柳小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周记出来的,只是走出十来步后,有些忍不住停下脚步,扭头朝柜台里看。
原来自己的那个位置上,香附正笑眯眯地给人称着卤菜。他一时有些茫然,拿着那些个银子,不知道该哪里去?
自打离开村子后,他就一直跟着周家生活。
确切地说,是靠着周家活命的。到了这城里,也从来未有过其他的想法,本来一直都安安稳稳的,他不知道怎么就会为了一点卤菜而将自己打发走呢?
他心中对周家一会儿觉得全靠着他们,自己才好好地活到今日。一时又觉得周家无情,全不顾旧情就这样把自己打发了去。
两个思想在心中来回交替扭打,最后终究是愤怒占了上风。然后他便心安理得将银子揣了,往家里去。
一路上也盘算着做什么营生好,总不好坐吃山空,更何况昨儿晚上巧儿还说没米了。
想到这里,他绕道去了米铺子里,只要了十斤米,扛着往家里去。
这会儿门口才泼完尿,甚至还有些粪便,引了两条野狗凑在门口舔舐。柳小八皱起眉头,垫着脚尖垮到门槛,将门推开。
巧儿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挤在了院子了,大的带着小的,或是抱着那还不会走路的。
见着他来,手里还有东西,一窝蜂般围了上来,吵吵闹闹地喊着姐夫。
想是听到了声音,巧儿从厨房里出来了,看到他肩上的米,顺手给接了过去,“从周家拿的?”她想着这当头,该是没空去米铺子买米的。
何况昨儿不是才和自己说没钱么。
柳小八却闻着厨房那里传来的鸡蛋香气,越发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你先给我整一口吃的来。”
已经要进厨房门的巧儿回过头来,“你没在周家吃啊?”
“没,以后也不去周家了。”柳小八有些等不及了,只跟着她一起要进厨房去。
巧儿却听到他这话,心中隐隐有几分不祥预感,“你这话几个意思?”
柳小八只从她身旁擦肩而过,抬起厨房里那放着煎蛋的面条就要吃。
巧儿急忙伸手拦了过去,要将碗夺过来,“你别动,这是给我娘的。”
柳小八闻言,放了下来,去端另外一碗,然后要捞锅里另外一个鸡蛋。
又听巧儿说,“这个是留个大弟的,他在长身体。”
柳小八方去自己筐里拿鸡蛋,但仍旧叫巧儿拦住,“就剩下那么几个了,你就给留着,我娘如今又有了身子,该吃些好的补一补呢!”又说柳小八怎么那样嘴馋?在周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要和自己的老娘和弟弟争一个鸡蛋。
念叨了一回,才想起正事,“你刚才那话几个意思?”
柳小八眼睛却还盯着那几个鸡蛋看,眼下听到她还喋喋不休,只忽然有一股怒火冒起,“什么意思?我叫周家赶出来呗。”心下想,若不是自己可怜她弟弟妹妹们,不拿那边角料,阿梨怎么会如此冷漠就打发了自己?
巧儿听得这话,愣了一回,才想起继续挥动手里的锅铲子翻鸡蛋,“怎么就被赶出来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有你朝我嚷嚷什么,又不是我赶走的你,有本事你朝周梨嚷去!”
越想越气,自己本来瞧他还算老实,可嫁过来没过几天好日子,他就说没了钱。
没了钱就算了,自己替他想办法,周家柜上那都是现成的。
可偏偏他又叫周家给赶了出来。当下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委屈,哭了起来,“我真是命苦,怎么就千挑万选,嫁了你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玩意儿?那周家也着实是狠心,你们也是十几年的情义,说撵人就撵人,果然这有钱人都没有几个好的。”
柳小八终究是心软的,看到她哭得泪水涟涟,也晓得自己不该朝她发脾气,只走过去捡起锅铲将那鸡蛋捞出来,“可快别哭了,我正好也不想在周家干了,每个月也没多少工钱,叫咱们过得紧巴巴的。”
巧儿也不是那不知轻重的,见好就收,只拿一双朦胧泪眼看着柳小八,“那你什么打算?”
柳小八笑了笑,掏了怀里的银锭子给她瞧。
巧儿看了果然喜开颜笑,伸手忙将那银锭子給拿了手里,左摸右瞧的,好似怎么都看不够,“我的菩萨,我长这样大,还是头一次亲手摸到银锭子,原来一大块银子,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柳小八看她开心,脸上的笑容也浓了几分,一改刚才的愁云惨淡,“我回来的路上想好了,我柳小八又不是大街上那些懒货,又是会做卤菜的,回头咱们自己做,弄个摊子就在咱这街上。”
“你晓得周记的卤料方子?”巧儿万分欢喜,但却不是想着拿来自己做,而是给卖了出去。
柳小八并不知道她心里的打算,只点着头,“亏得她从前没想着要防备我,不然如今我是真一点手艺没有。”好在现在也会卤肉,也卖了好几年,等自己摆了摊,便将那些个熟客都挽过来。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做哪里不仁义了。反而认为周梨这样绝情对自己,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个结果。毕竟自己也要生活不是?
反而是周家,如今家大业大的,又不靠这卤菜铺子过日子,倒不如让自己这个穷人把这份钱挣了。
说干就干,吃了素面条,他便去街上买卤料买大锅,当天晚上回了家里,便开始研究起这熬卤汁。
第二天一早又去市场买菜。
只不过那些菜才进卤锅,他转头去马桶上蹲了一会儿的功夫回来,就闻着院里全是卤香味儿,巧儿的弟弟妹妹们罕见的都在堂屋里坐着,他只觉得奇怪,探了头进去,却见自己那本该在卤锅里的菜,如今都在桌子上,一帮大小孩子齐刷刷的围着,巧儿正在给他们分猪脸肉。
“你们干什么?”这是他明日出摊要拿去卖的。
柳小八气夺步进去,从大家手里将那卤菜都抢过来。
只不过他一双手哪里抢得过那许多双手?反而因为他这一声怒吼,小的弟弟妹妹们开始哭闹起来,鼻涕泡一头吹,掉在上头,只叫人觉得恶心不已。
巧儿也很气,声音也比她还要大:“你吼什么?从前不是自家卤,看人脸色吃就算了,如今自己卤,还要看你脸色,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做是一家人?”
一句话将柳小八满肚子的怒气都压住了,只一头劝着自己,罢了罢了,等他们吃腻了,就不吃了。
吃腻了好,免得自己每次卤菜都要防着。
心里这样想,转头进了厨房,只往卤汁里撒了几大勺子的盐巴。
然后任由熬着,自己又去买菜。
只不过这个时候买不了什么新鲜好菜好肉了,所以他买得少。
第二天一早将重新卤好的菜和肉装了盆子里,背着往街上去摆摊。
也不去远,就在自家这附近的街上。
却不知巧儿爹他们屡教不改,只将那原本干干净净的巷子弄得满是屎尿味道,早就叫邻里们十分不满。
如今大家瞧他卖卤菜,晓得他是自己家里做的,虽是比那店铺里便宜,却是无人敢买,只觉得那般环境里做出来的东西,没准里头有屎有尿呢!
可柳小八不明就里,哪怕这些菜和肉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认真洗干净的,只是在街上拦着人买,人家都只皱着眉头摆摆手。
又不和他说缘由。
本地街坊嫌弃脏,不愿意买,路过的人见着他这里没生意,只觉得不好吃,自然也不去问津。
如此一来,他竟然是一天里,半两卤肉都没卖出去,眼见着天黑了下来,只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他没卖出去卤菜,全家都高兴,又有得口福了。
巧儿却见一点没卖出去,心里很是怀疑这卤方的问题,夜里只朝柳小八确定,“你这卤方,果然是周家的?”
“自然是的。”可为什么他就卖不出去呢?难道周梨在外诋毁他了?
“既然是,那怎没人买?不过我吃着,味道都差不多,该是出不了错的,但现在没人买,这方子我拿出去,人家也不信。”巧儿百思不得其解。
柳小八却听得她要拿方子出去卖,猛地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来,“你想卖方子?”
黑漆漆的屋子里,巧儿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是打听过了,若方子是真的,能买二十两银子呢!你想想这么一大笔银子,靠你整日上街摆摊,得多久才能赚回来啊?”
柳小八却还是有些良知的,只摇着头,“卖不得。”他虽然是记恨周梨冷漠绝情,但也晓得这种事情做不得,不然一辈子要叫人戳脊梁骨的。
“为何卖不得?”巧儿有些不高兴了,暗里戳了他一回,“周家不仁在先,你不会现在还拿他们做朋友吧?”
又冷笑了一声,“可算了吧,人真拿你做朋友,怎么这么些年,人家都飞黄腾达锦衣玉食了,你却还只是个卖卤菜的?我看他们对你还不如那个狐狸精呢!那狐狸精如今手里可管着茶叶铺子!”
莫元夕生得好看,所以巧儿一直这般称呼莫元夕。
又想到莫元夕一个外人都能管着一家大铺子,就越发嫌弃身旁的柳小八,“你也真是没出息,竟不如那狐狸精,你但凡是会说几句好听的,怎么可能会落得这般田地?周家也是无情无义,拿你做个长工看待,这如今不高兴了,一脚便将你踢开。”
这些个话,听得多了,总是让人觉得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了。
让柳小八开始埋怨起周梨来。
“你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家简简单单就这样将你打发了,你也不吭一声。”巧儿想着周家那样家大业大,却没给柳小八一丁半点的,只觉得 不拿柳小八做人看。
她这样在一旁煽风点火的,那柳小八到底是有些迷了心智,这会儿是真把周梨记恨起来了。
但是卖卤方的事儿,他仍旧是不同意。不是他多仁义,而是觉得这卤方眼下就自己和周家知道,若是卖了出去,买家必然也是要做这卤菜生意的。可自己又不会旁的,肯定要继续做这生意,到时候不是平白无故多了个竞争对手来?
而且方子只能卖二十两,可是如果自己卖卤菜,那是能卖一辈子,甚至是可以传给儿孙的。
到底哪个最后赚的钱多,他心里是有数的。
重新倒在床板上,在心里复盘今日为何没卖出去?最后想来想去,就是这条街上的酒楼小馆子都太多了,不管是家常小菜或是山珍海味,大家都吃够了,自然是不会想着自己的卤味。
便决定后天去另外的一条街上摆摊。
又忍不住看了看身旁睡着了的巧儿,心想她若是能帮自己就好了,这样白天她在家里卤肉,自己就能出摊。
而不是自己去买菜回来,还要自己卤,这白白耽搁一天,等于一个月里只能卖半个月。
这样就算真有生意,但也是好赚了一半的钱。
便想着明日和巧儿商量,叫她腾出手来帮帮自己,岳父岳母那头整日在床上躺着,但他看着又不是不能起来,能到门口去倒尿抛屎,自然肯定是能去厨房自己做饭的。
又忍不住想,岳母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生孩子,明年家里又要添一张嘴。
而小的弟弟妹妹们,就叫大的看着。
他就这样想着睡过去的,第二天便和巧儿商议。
巧儿一听,两条细细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你说什么?你当初不是说得好好的,往后不会再叫我受苦,上街去卖花瞧人脸色的,怎么才几天,你便要我做这干那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一面捶打起柳小八。
那眼泪又来了。
以前柳小八觉得周秀珠和元氏是真能哭,动不动就掉眼泪。可是他现在发现,她们俩掉眼泪,不叫人生烦。可为什么自己看着巧儿掉眼泪,反而觉得心里不爽快呢?
明明巧儿比周秀珠和元氏都年轻漂亮,这哭起来该是更叫人心疼才是。
但他就是觉得烦,心里莫名就生了厌。也不想去劝了,只有些疲惫地说道:“那随你吧。”
等出了门,远离了门口那臭味,他忽然开始怀念起婶婶娘子在的时候,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即便是养了几只鸡鸭,但也干净得很。
而且自己每日回来,便是自己从周家那边吃了,家里也给留着夜宵。
更不要说早上必然有粥有面条有饼子,肉和蛋也永远都只会出现在自己的碗里。
可自打和巧儿成了婚,自己连吃个鸡蛋的资格都没有了。还有身上这衣裳,也满是污垢了,巧儿也没想着帮自己浆洗一下。
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和自己所预想的热闹日子一点都不一样,巧儿也不像是成婚前那样温柔体贴,说不赢自己的时候就哭,还总骂自己没出息。
试问哪个男人,愿意听自己的女人说自己没出息?
他就忽然来了一股子恼意,一时也没留意着撞到了人,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跌在了他的怀里,他条件反射忙伸手去扶着,却发现对方纤纤细骨,满是娇柔,迎面扑鼻来了一阵香味儿。
竟是个姑娘家,他吓得忙松开手,慌里慌张局促道歉,“这位姐姐对不住了。”
那姑娘却比他要大方几分,只拿团扇掩唇笑着,“你唤哪个做姐姐?我有那样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