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章越他们来至富弼府上,但见已排成了长队。
除了不少是行卷的读书人,还有来宰相府上办事的官员。
到了解试省试之季,似韩琦,富弼这样当朝宰相的府上,来行卷温卷的考生肯定都是不少。
虽说韩琦,富弼两位当国宰相看你的文章,那真是几率极低。
但万一人家要见了你,能够说几句话,解试主考官肯定会看在他们面上对他高看一眼,甚至省试也有些帮助。
嘉祐二年苏轼苏辙省试时,韩琦说了一句,有大苏小苏在此,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考试。
什么广告,砸千金琴的都不如这一句话。
官越大门前行卷的读书人就越多,至于官小就没人来了。
陆游有首诗‘门外久无温卷客,架中宁有热官书’,说得就是自己不得意的时候,连温卷的人也没了。
几人在门前等了一会,终于顺着排成长龙的队伍这才将……卷袋递给了门子。
相府上的门子知他们是太学生后还是很客气道:“相爷未必有空,几位还是请回吧。”
黄好义道:“还请相爷赐见一面。”
众人都明白这就走了,肯定是见不到,但留下来还有机会。
门子道:“既是你们如此坚持,就在此等候,说不准另有机缘。”
门子当即指引他们坐在门厅里。但见门厅了坐了不少读书人,连门槛上也蹲着几人。
等了片刻,即见到有二人大步迈出。
孙过奇道:“这不是王魁,何七么?”
众人一看正是这二人。
但见何七正与王魁谈笑风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着样子八成是已经见到了富弼。他们身旁还有一名富府官家模样的人,显然是相送二人出门的。
章越这才记得,王魁似来过富弼府上,与富府有些交情。故而何七八成是找王魁引荐来富府上。
王魁此人才华不用多说,何七先是通过自己的人脉为王魁打响名气。王魁出名后又回过头来帮助何七。
要换了旁人只会往有权有势的人身上钻营,哪会自己挑绩优股抢先下注。
故而论这份钻营,这份眼光,何七实在是了不起,称得上机关算尽。
何七将目光扫向门厅外,看向一群等候的人颇有几分不屑之色。
然而当何七从人群中看到章越时不由一愣,随即大喜。
何七心想,看来此子没有搭上吴府的门路,否则若有吴府引荐,何必来此与众人坐在这里干等。
想到这里,何七对王魁道:“俊民兄,章三郎他们也在此喽。”
王魁看去道:“是啊,他们怎不与何兄一路来,如此方才就一并替你们引荐给富大郎君了。”
原来何七,王魁没有见到富弼。只是见了富弼长子富绍庭。
“呵,他们也是没有这运道,咱们问问去,”当即何七走到门厅,见章越他们笑道,“三郎你们也来行卷么?早知如此就一路来了。”
章越知道何七是冲着自己来的笑了笑。一旁黄履道:“何兄是徒步来的,我们坐着马车来的,怎好一起。”
何七笑道:“马车与徒步又有什么不同,最后不是都能抵至相府么?要紧是能不能见上富相公一面。”
“哦,难不成何兄见到了?”
何七笑道:“富相公贵人多忙,我哪里有福分。但蒙富大郎君不弃,赏光赐见了一面,对了,章兄,黄兄你们有没有门路,若是没有,要不要小弟援手则个。”
众人坐在门厅等候肯定是没有门路了,与王魁带进门去完全不同。
何七这么说,无疑是一个分化众人的手段。众人都知道章越与何七不和故而不会答允,但算他们不答允,但一个对章越不满的种子已是埋下。
何七这人真是小人。
……
正待这时,里面走来一人问道:“哪位是章秀才?里面有请。”
对方又点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
伊朗人都露出羡慕之色,何七脸上已是色变。
章越应了一声,走过何七身旁时道了一句:“怕是辜负何兄的好意了。”
何七脸上是青一阵紫一阵,好看极了。
“何兄仗义,我先行一步,改日再叙。”黄履向何七行了一礼。
“让何兄费心了。”黄好义亦抱拳。
“借何兄的光了。”孙过言道。
最后的郭林向何七点了点头:“多谢何兄。”
众人走后,何七忍不住回过头道了句:“他们怎么敢的啊……”
来人笑着道:“这边请。”
当即对方在前面引路,不久将五人带到一座跨院内,但见一名穿着锦衣的男子正等候在此。
对方见了几人后笑着自称道:“在下富绍庭,代爹爹见过诸位郎君了。”
几人连忙行礼道:“见过富大郎君。”
众人都是释然,富弼如今是昭文馆大学士,也就是昭文相,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列百官之首,岂有那么容易见得,能见人家大公子已是相当有面子了,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了。
富绍庭请众人坐下,说了几句话令几人都是受用。
随后富绍庭当面读几个人文章。
行卷也是有讲究的。
比如行卷给两制大臣,如苏辙所文的《上两制诸公书》,作为行卷文章的序文,言下之意是投给每位两制大臣的序文。
但给宰执枢密可不能这么写。
比如《上宰执书》,这样的开头一般准备骂人的,而不是行卷。
所以给富弼的序文,章越写得是《上昭文相书》,必须单独列名以示尊重,不是囊括在宰执之内。
而且文章全文但凡提及‘昭文相’这几个字必须直接换行顶头书写,此称为‘平抬’,是书写最尊重的格式。
平抬(换行的格式在唐朝就有了,是比挪抬(空一格还更尊崇的书写格式。
平抬的写法当然很费纸,不过富弼自是当得起这个格式。
富绍庭读章越的序文‘今之天子,以招天下之士者,有若六博之道,或偶以胜,或偶以不胜,不胜者不得怨。胜者曰幸,不幸偶然耳,所谓六科以策天下之士者,则又甚矣。乃若射覆之数术也。然六题者,必命群籍,隐奥嵬琐之言,而加之参互,离绝以求为难之势。幸则知之为中选,不幸则不知,不知则不中选……’
富绍庭读至一半心中不由惊叹,这章度之真是国士无双……如此惊世雄文都写得出。
要知一般读书人行卷,阿谀奉承之词太多,令人觉得毫无刚骨。
哪知章越这篇行卷文章,当头将如今科举制度骂了一遍。如今取士之道如同博戏,人人心怀侥幸,至于考试内容就如同瞎蒙,蒙中就中选,蒙不中就不中选……
下文写得我行卷至此,非为其他乃对科举失望,而相信于富相公你选拔人才眼光,为朝廷求贤取士的决心。
如此行卷,好比奇峰另出,一下子将富绍庭震住了。
富绍庭读完的一刻,几欲离席敬请章越上座了。
富绍庭喝了口茶掩盖心底震惊,面上强作镇定笑道:“度之真可谓词义劲直,无所回避,但余闻哪怕是布帛菽粟,也为求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
“敢问度之一句,胸中之志可实其言否?”
章越笑道:“富大郎君,怎知我志不实言?”
富绍庭笑道:“愿闻度之之志。”
章越想了想,起身吟道:“食肉何曾尽虎头,廿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富绍庭难掩惊愕之情,不由离座,不仅富绍庭连一旁章越的众同窗之震惊不亚于富绍庭。
众人心道,此诗若三十来岁的人苦于岁月蹉跎作来还差不多,但章越这个年纪竟在感叹一事无成。
如此的人要么是在凡尔赛,要么真是有凌云之志的。
郭林看着章越更是动容心道,师弟如今……我早已是瞠乎其后了。
黄履则心道,此诗虽是平平,大不如青玉案,但以述志而论真是人间第一流。此诗一出,这位富大郎君应是震不住场面了吧。
富绍庭重新坐下定了定神,唤了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最后也不言语,与众人默坐。
不久下人来到跨院中,富绍庭已是起身道:“家父今日正好有暇,诸位随我来吧。”
在场五人虽心底有些期盼,但听到当今文臣第一人,堂堂昭文相要见他们时,不由顿感一阵阵的晕眩。
黄履看黄好义,孙过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心道,有的人当真是见不得大官。
富绍庭神色平淡领他们从跨院来至正院。
但见正院堂上一位五旬老者正与一名孩童游戏,一副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章越记得有一篇科举文章是《体貌大臣》,也就是敬重大臣的意思。
结果一名考生会错了意,以为描写大臣的身材相貌,于是写到文相公,富相公就是身材好的,似冯京、沈遘这样就是长得帅的。
众人都侯在院外,不敢有丝毫打搅。
过了片刻这位老者见了来人后笑容敛去,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入内,至于孩童也被一旁乳母带下。
这位老者自是身材好的富弼,当今的昭文相。
富绍庭站在一旁,五人一并向富弼唱大喏。
富弼一抬眼看了众人相貌,及各自唱喏时的动作神态,对于每个人的性格能力已有了个初步的判断。
然后富弼对于章越,黄履又多看了一眼。
富绍庭将几人行卷的文章及方才抄录章越的诗词尽数给富弼看了。
富弼一目十行,目光又落到章越上时言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初闻此联时旁人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所作,老夫初时不信,如今却不好言之,至少不好当你的面前言之。章……章三郎你有何话要进言老夫。”
章越一时不能答之,一旁富绍庭心道,这就哑巴了?方才侃侃而谈的章度之哪里去了。
见章越不能说话,富弼道:“老夫见过不少读书人,相谋于朋友同党,出见于州县之吏,皆能闲视睥睨,高谈伟语,慷慨不顾。然一睹王公大臣,则势胁于外而气夺于中,骇撼颤栗,不知所措,口中呐呐难言也。”
“三郎若不能答,不妨回去想清楚了,改日再来进言。也是,十六岁少年岂能作此大语,多半从长辈处听来的。”
富弼一言之下,令章越顿觉胸口一闷。这位富相公居然辞锋如此犀利一下子就将自己逼到墙角。
ps:状态比较好,七千字章节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