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
蔡确陡然这么一问,加上官家看着元绛那刹那间惊慌的表情,立即略有所思。
之前得知三司被焚毁的时候,他很是惊怒,但做皇帝这么久了,他自然而然就有等反应,自己是不是让人给套路了?
等到蔡确这么一提,官家立即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料想到的那么简单。
不过官家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怀疑之色,从昨夜的失火,再到蔡挺力劝非枢密院不可调兵救火,再到章惇却突然出现在火场,三司会计司刚要查账时便突然失火,事情真有这么巧合吗?
数年的皇帝,天子也是城府日深,判事理政的水平也提高了不少。
元绛说完之后,但见韩绛已是半个身位出班,他已是打算向天子承认错误,将三司失火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看到韩绛如此,吕惠卿微微露出喜色,只要韩绛能因此事受到牵连出外,那么身为中书二号位的他,便可以顺利补为宰相了,昭文相或许还不行,但史馆相的问题却不大。
宰相之位,是吕惠卿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正当韩绛出了半个身位的时候,突然班次站在韩绛身后的章越突然跃过了对方出班道:“陛下,是臣将三司会计司搬入三司的以方便查以往积年的账目,最后因为翻阅了太多的陈年旧档或清理出一些本该被虫蛀火烧的账目,以至于堆叠太多于库房内。”
“导致了三司失火,此事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重责!”
章越这一大段看似没有意义又很有意义的话,众大臣们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和猫腻。
不过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是不能摆上台面的,容易被倒打一耙。
御史中丞邓绾此刻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站出来替吕惠卿说话的意思,以往他可是新党的急先锋。
但另一个御史邓润甫却忍耐不住道:“失火便是玩忽职守,岂有其他理由可以推脱?已知积年腐朽之账目容易失火,为何不早作防备,以至于事后方才察觉。”
章越道:“陛下,是臣疏忽大意,是臣没料想到在三司之内,居然也会失火。臣没有事先防备到这些,愿与元绛一并承担此次三司失火的罪责,还请陛下下旨发落。”
章越此举等于将韩绛那部分责任,也全部扛到了自己身上。
韩绛大为感动地看了一眼章越,但他心想,这么大的罪责章越怎么能一人背得动,正欲出声揽责,却感到手腕被人一拉。
韩绛一愣,半回过头看去原来是吴充制止了他。
韩绛见此露出一等无奈之色,但还是退回了班里。
吕惠卿见韩绛退回班里心底暗暗可惜,但心想扳倒章越也是断了韩绛一臂,他出班道:“章端明,何必为人分担罪责,据我所知这些日子你都与我商量免役法之事,应是无暇抽身旁顾。”
官家本有些怀疑吕惠卿,但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又是疑惑。不过官家看得出章越牵涉进此事有些牵强,可是三司被焚如此大事,只要沾着了都脱不开。
这时候有人道:“三司会计司中主事的是着作左郎苏辙。”
官家双目一凝问道:“苏辙何在?”
半晌一名官员弱弱地道:“禀告陛下,失火之后,苏辙极力救火保护司理典籍,最后被火毒侵袭至虚脱不省人事!”
章越听了心道,若苏辙有事,自己如何向苏轼交代?
章越不由有些内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苏辙牵扯进此事来。
吕惠卿听说苏辙虚脱,不省人事心道,如此最好,死了更好。
官家道:“好了,牵连此事所官,一律夺职出外!”
但见雷霆降下!
除了韩绛以外,三司使元绛以下,盐铁副使,户部副使,度支副使,盐铁判官宋迪,以及章越,苏辙二人皆遭夺职。
同时救援不力的马步司官员亦全部遭到夺职。
唯独救火有功的章惇被大加赞赏。
章越身处漩涡之中,则是被罢去了提举三司会计司之职,他与元绛等人都要出外了。
章越从大殿走出,却见元绛已是恢复了轻松之色,但见他正与吕惠卿,邓绾,蔡挺说些什么。
章越遥遥地看了一眼,即举步离去。
他立即赶往去看望苏辙。
苏辙正在苏府安顿。
到了苏府上时,却见苏辙的妻子史氏以及苏辙的几个子女都伏在苏辙的床榻旁哭泣。
史氏见了章越抵此,忙是见礼。
章越知道史氏虽出身一般,但也是落落大方,持家有方。苏辙没有兄长风流,没有妾室,只有妻子一人。或许也因如此,章越与苏辙更投缘一些。
但见史氏将几个子女都遣出去,然后在苏辙的榻前向章越一拜道:“官人方才昏迷前有言,他若有不测,便将此交给章公,说凭此必能替他主持公道。”
章越接过一个纸条,扫了一眼后纳入靴页中心道,苏辙便是为了这纸条差点送了性命。
章越心想,幸好自己没有因吕惠卿假意求和的话,而放松对他的查账。
苏辙也是先审了这些年来司农寺的旧账,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保留了证据……不过他没料到敌人的凶狠,连三司使元绛竟会自己动手放火烧去三司。
想到这里,榻上的苏辙醒转喊道:“是章……端明吗?”
章越顿时大喜握住苏辙的手道:“子由,是我不好,连累你至此。”
苏辙有气无力地道:“子由深恨不能报答章公,不过幸不辱命,查得实据在此。但吕贼狡诈至极,如今又是得势,就算有此证据怕也是一时扳不倒他。章公可留此把柄,以吕贼的为人,此物迟早是用得着。”
“其实这一次是苏某疏忽了,三司中那些老吏方才是幕后之人,他们一直担心苏某之前查他的账,所以派人来说项过数次,甚至贿赂以重金,可苏某却没有收。”
章越恍然大悟心底理清了一切,三司号称是公人世界。
也就是说真正的权力不是把握在官员手中,而是衙门里那些官吏,也就是公人。
下面官员要报账,钱财有出入,就都要给公人一笔好处,这就是所谓的‘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的大宋。
也就是说你办什么事都要钱,看水浒传就知道,什么事经过了公人的手,都要拿好处打点他们,否则就用合法权力来伤害你。
而三司里是天下钱财出入之处,其中的猫腻自也不用多说。韩绛要量入为出,重新审计过往账目,势必要牵扯出很多旧账,如此三司里面那些小吏人人自危。
因为官员最多干个一年半年就走了,纵有交代什么不清楚也好商量,而那些小吏都是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收了那么多年钱,又没有文官那层护身符,一旦查出就是死罪。
为什么以往审计没问题?因为以往审计都是三司自己审计自己,如今韩绛却搞了个三司会计司从外部来审计,自己又用了油盐不进的苏辙……
最后吕惠卿因势利导便利用了此事……
当夜韩绛的心腹张端来寻章越带了韩绛的一封手书,上面只有几个字,悔不听君言。
章越对韩绛的书信很无语,都到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当初他劝韩绛要与吕惠卿争‘国是’的时候,他没有听,之后他劝韩绛保冯京的时候,他也没有听,如今觉得办一个三司会计司便可以扼住吕惠卿喉咙时,结果被对方先下手为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如今自己替他顶了全部的锅,韩绛对自己表示愧疚有什么用。
次日政事堂会议,韩绛托词缺席,由吕惠卿来主持,比以往的政事堂会议,少了一个冯京,而多了一个章惇。
因章惇救火有功,天子已令他为权发遣三司使,替换因大火被罢出外的元绛。而吕惠卿则让章惇以三司使的身份出席政事堂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