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棋确信,他们出发之前,这匣子还是空的。她拈起旁边的签收纸条,果然刚送来不久。
李泌拆开文书扫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还没找,他们倒先把答案送过来了。”然后把它往徐宾手里一丢。徐宾接过去略看了看,这书状来自右骁卫,里面说鉴于皇城有被贼袭扰之忧,临时提调旅贲军崔器,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特知会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来,这只是简单的一封知会,可在熟知官场的人眼里,却大有深意。
靖安司负责长安城内外,而右骁卫负责皇城的外围安全,两者的职责并不重叠,也没有统属关系。突厥人这事闹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权责范围。
但狼卫跨过了光德怀远这一条死线,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过死线,他们对皇城构成直接威胁,性质立刻成了“惊扰圣驾”的大案,右骁卫便有权立即介入调查。他们打起查案这块金字招牌,想提调谁就提调谁,哪个敢不配合办案,就是“谋逆”。
所以若右骁卫要求崔器逮捕张小敬,行为虽属越权,可他一个小小的将佐,根本扛不住压力。
不过崔器在这件事上,并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让李泌有所准备。可他却默不作声地搞了个突然袭击,还抓了张小敬直接送去右骁卫,此举无异于背叛。
姚汝能对崔器的背叛并不意外。从西市放走曹破延开始,一连串的重大失误让崔器如惊弓之鸟,极度惶恐不安。狼卫越过死线,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崔器自认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抱右骁卫的大腿,好歹会有投效之功。
李泌对崔器的去向不感兴趣,他用指头磕了磕案面:“为什么右骁卫要捉张小敬?”
这才是最核心的疑问。右骁卫甘冒与靖安司冲突的风险,强行越权捉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回答。事涉朝争,姚汝能级别太低,徐宾浑浑噩噩,这两个人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檀棋安静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沙盘。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头,似是无意中指向沙盘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养婢,这种场合不敢开口,但她的暗示足够明确了。平康坊里可不只有青楼,里面还住着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观之一,就是李林甫与东宫的对峙。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对东宫一直怀有敌意,只是没有公开化。他在暗处,一直盯着靖安司的错漏,好以此攻讦东宫,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险的敌人。
从右骁卫出动到张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间隙。敌人能瞬间抓住破绽,一口咬准七寸,这惊人的眼光和执行力,绝非右骁卫那些军汉能琢磨出来,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后头支招。能这么干且有能力这么干的,只有右相。
顺着这个思路一琢磨,整个动机陡然变得清晰。
倘若张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里,光是他的身份,就够做出好大一篇文章来:你为什么坚持要任用一个死囚犯?你凭什么认为他值得信任?狼卫都杀到皇城边上了,是他办事不力还是有心放纵?如果启用另外一位忠君的干员,这些骚乱是不是可以避免?没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险,你有没有把圣上的安危当回事?
李泌在脑海里想象着李林甫各种质疑的嘴脸,不由得“嘿”了一声。正如李亨此前在净土院提醒的那样,贺知章是遮挡风雨的亭顶,他这一去,明枪暗箭立刻就扑了上来。
这次突厥狼卫事件,结局很暧昧:说成功也算成功,凶徒被全数击毙;说失败也算失败,这些草原蛮子一度逼近皇城,惊扰御座,靖安司未能防患于未然,也是失职。
换句话说,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驾”还是“玩忽职守”,全看朝堂上哪边的实力比较大。张小敬在右相手里,东宫可就被动了。
难怪李相出手这么迅速。
姚汝能、徐宾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们虽不如李泌看得透彻,但光看上司的脸色,就知道这事有多麻烦。
李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徐宾脸色一黯,垂下头去。姚汝能恼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会这么复杂?只因为官员之间的互相倾轧,就可以把一个拯救了长安的英雄任意抓捕?这可不是什么盛世气象!
“你来长安还太短。这样的事……哎哎。”徐宾摇摇头。姚汝能却看向李泌,大声道:“李司丞,我们不能放弃张都尉,这不对!”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习惯性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发现抓了个空。檀棋把拂尘从旁边取来,放在他手里。李泌拂尘一握,沉声道:“我们不会放弃张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还没完呢!”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狼卫不是已经全死了吗?
徐宾以为李泌指的是王韫秀的调查进展,连忙转身捧起一卷报告:“旅贲军此时正在对怀远坊的龙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货栈等地进行……哎哎……彻底搜索,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王韫秀的踪迹。”
可是李泌却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王韫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宾奇道:“那个?司丞还有什么顾虑?”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记忆不差,可记得苏记车马行进城时,冒充墨料报关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这些数字徐宾熟谙于心,脱口而出:“三百桶,分装在三十辆大板车。”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刚才那三辆马车,一共只装了十五桶——换句话说,还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辆板车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