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像。”柏越学着她样子用勺子在汤汁里划拉,“他刚刚还替和皇贵妃说话了,比起陛下,他对皇贵妃自杀才是抱有哀悼之心的。”
沐子优又陷入了思考,柏越看她低眉不语,便也不说话了,吃着他的小馄饨。
“其实,昨晚提审三皇子的时候,他有一点我没说……”沐子优又幽幽开口道,“我虽然控制了太医院和内庭,但是嫔妃送的东西还是收了,但和皇贵妃那碗补药,陛下确实喝了。”
“太医没验补药?”柏越稍稍蹙眉,显然不理解为何太医院的活怎么这么粗糙。
“和皇贵妃的受宠程度你可能不太清楚,绝对是宠冠六宫,陛下宠江贵妃是为了拉拢前朝,宠和皇贵妃可是真真切切的欢喜。而且陛下身子很早就出了问题,和皇贵妃这两个月来日日送补药,陛下也只接受她送来的东西,太医院当时又怎么会怀疑皇贵妃?”沐子优又详细地解释了一下。
“所以,你现在怀疑是有人逼迫和皇贵妃向陛下下毒?”柏越接着说道,“但讲不通的是,和皇贵妃药害陛下,为何会留下药渣,等着被别人抓住把柄?还有四皇子逼宫那事……”
沐子优起身唤店小二,在小二来前又低声对柏越说:“今晚提审江贵妃,应该会有新的线索了。”
柏越先她一步拦住了小二,直接给了他一锭银子:“不用找了,你家馄饨不错。”
店小二忙不迭地接过,哈着腰把人送出去:“谢谢客官,客官慢走!”
出了馄饨铺,沐子优终于忍不住道:“你这败家玩意!”那两碗馄饨就二十文钱,柏越刚那么随手一给,足够来二十碗馄饨了。
“我孑然一身,及时行乐。”柏越笑着回道,突然觉得二皇子这种生活态度还挺好的。
两人接着往前走,街上人来人往,买炊饼的,吆喝小玩意儿的,走街串巷买糖葫芦的……无一不显示着京城的繁华。几个小孩子打闹追跑着,最前头那个男孩子跑得最快,他回头向后面的同伴扮了个鬼脸,接着往前面跑,留下一串串天真无邪的银铃般的笑声。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对这案子太过上心了,你不是一直强调你是异姓闲散王爷吗?如今这么快暴露自己的权势,会让我有一种错觉。”沐子优没头没尾地突然感慨一句,“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对皇室还是怀有恨意。”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皇室,况且你不也当初只打算做个幕后国师吗?如今不也参政了。”柏越不等她反驳,深深闻了一下街上各色小吃早点的味道,听着耳旁欢声笑语,心里那坍塌的一块像是被莫名的东西填满,“如果非要说个缘由的话,开始只是为了捞我那便宜表弟,后来的话,就算是为了国家吧,为了大梁百姓的烟火人间。”
沐子优微惊,柏越比她高了很多,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打量他脸上的神色,卸去朝堂上的虚与委蛇,投身在芸芸众生中,这个一向冷硬手腕的男人,也流露出那么几分的柔情。
这是错觉,她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像柏越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柔情可讲?
“八年前的事,我公正地讲,我们两个人都有错,就别互相膈应了,以后一起共事,还是要坦诚些。”柏越回头很认真地对她说,八年前的那场变故既是他和皇室中间的仇恨,也是横在两人心中的一根刺。
沐子优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正好旁边一个角落里好像是家刻章店。两人相视一眼,一同走进了这家店铺。
……
日落西方,最后的几束磅礴的日光将西边的云层染成金红色,霞云在天边延伸,温柔地缠绻上皇宫飞檐上的屋脊兽,整座京城都像是笼罩在辉煌的金色锦缎中。
斜日再西沉,云层渐厚,金光不断减弱,到最后只剩下半枚鲜红的落日,镶嵌在暗红色的云霞之上。天牢刚好被这泣血的红日关顾,红光一层层侵蚀着暗黑色的石砖,牢门此刻变成了一张血淋淋的大口。
柏越他们到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沐子优皱了皱眉,总感觉有点不祥。梁朔估摸着也有这种感觉,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去,在苏华的带领下来到江贵妃拘押的房间,隔着很远都听到江贵妃那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本宫是将来大梁的太后,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这么对待我!本宫要了你的狗命!”
苏华轻咳了一声,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是天牢里最高档次的房间了,但由于没有很大的窗户,里面尽管点了四根蜡烛还是显得有点暗沉。江贵妃一身丧服被绑在椅子上,发髻什么都乱了,怒目圆睁,完全没有贵妃的一点点风范。
“大胆!这是谁捆的?”梁朔立马上去解开江贵妃身上的绳子,江贵妃趁机抽抽噎噎扑在他怀中诉苦,说狱卒待她苛刻。
梁朔的目光瞬间望向那两名狱卒,冷声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贵妃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经划伤打伤了几个狱卒,奴才们这才出此下策……”
“大胆!本宫是什么身份,也容你等造次?!”江贵妃怒斥道,随即又可怜兮兮地对梁朔说道,“朔儿,换人,一定要换人!”
梁朔不疑有他,便要那两人滚下去,换了两个新的上来站在门口。
“贵妃娘娘,前几天夜里,您到惊春苑做什么?”苏华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本宫心情郁闷,便想在宫中散步,怎么了,还不能去了?”江贵妃理了理云鬓,语气不善地回道。
“贵妃娘娘,宫里有人透露陛下遇害当日是您召集所有嫔妃宣布不用去参加晚宴,还请您配合下官调查,也好早日洗脱您的嫌疑。”苏华仍温和地笑着,不卑不亢地说,“所以还请贵妃娘娘一五一十地向下官说明清楚。”
江贵妃一下子怒了,拉住梁朔道:“朔儿,本宫是你母妃,是将来大梁的太后!你不可以让他们这样来羞辱我!朔儿!”
梁朔阴沉着脸,显然是有点不爽:“母妃,这是国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您还是配合大理寺吧,也好给天下一个交代。”
江贵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喊道:“朔儿,你不可以这样,我是你的母亲啊,朔儿!”接着泪水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满眼都是失望地看着梁朔。
梁朔像是看不下去了一样,转过头背对着江贵妃说:“贵妃娘娘情绪过于激动,不宜问审,明早再来提审。”
柏越稍稍皱眉,沐子优终于开口说道:“不妥。再拖延恐夜长梦多,殿下也不想明日早朝这事还没个交代吧。”
沐子优又看了一眼江贵妃,眼睛稍眯了一下,熟悉她的人,例如柏越,就清楚这是她准备对某人下手的前兆。
“不如让贵妃娘娘先冷静半个时辰?”
“好,那你们先出去吧,本宫要理一下头绪。”江贵妃突然一下子变得好说话了起来,同意了沐子优的这个提议。
沐子优和柏越暗地里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离开了房间。
天牢回廊里漆黑一片,天光全部都被抵挡在外,只剩下墙壁上点的几只蜡烛勉强维系着光亮。
梁朔在门口冷静了一下,再抬头时就只看见柏越在不远处把玩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把折扇。
“清野王怎么一个人在这,国师呢?”梁朔凑近问道。
柏越看着他走过来,礼貌性笑了下,“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去恭房了。”
梁朔点点头,一时间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目光又转向柏越手中把玩的扇子,抬头笑道:“王爷这把扇子不错,紫檀扇骨含蓄大方,花纹风雅而不落俗套,这扇面上这副山水画也确是佳品啊!”
柏越闻言戏谑地笑了笑,轻声道:“殿下有话可以直说,不必勉强自己弯弯绕绕。”
梁朔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一拳锤在了柏越肩头,“清野王直率!孤就是喜欢和直爽的人打交道!”
柏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身形晃了晃,表面上仍然保持微笑,但眼中已经是疑惑和不爽交织了。
“王爷之前从不参与朝堂,孤也就没什么机会好好和王爷聊聊,如今王爷摄政,孤想知道王爷有什么想法。”
柏越歪歪头,活络了下颈椎,果然和比自己矮太多的人说话费脖子,活络完漫不经心地说:“官品高低我是一点都不在乎,但这大梁江山是我柏家祖祖辈辈守护下来的,我自然是一心为了大梁好。”他停顿了下又补充道:“殿下不必试探什么,只要殿下是明君,贤臣自来。”
梁朔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问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柏越这个回复他已经很满意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只得看着烛火跳曳,灯花慢慢变长变长,然后成结。
“殿下。”留守看住江贵妃的两名狱卒其中一名走过来恭敬地说,“贵妃娘娘说她想清楚了。”
两人再进去时,江贵妃端正地坐在那里,仍然是之前那副装扮,但明显不是之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了,相反,变得有些死寂。
“母妃?”梁朔皱了皱眉,轻声唤道。
江贵妃闻言抬起了头,眼睛看着梁朔好一会儿才清明过来。
“朔儿,我的朔儿……”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滑落下来,“本宫认了。是本宫伪造四皇子的书信,安排刺客接近皇上,也是本宫教唆和皇贵妃下药要害皇上。本宫都认了……”
梁朔脸色一变,急切地问道:“你说什么,母妃?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好嫉妒,不满于陛下对我的冷落,我妒忌皇贵妃,妒忌皇后,本宫罪有应得……”江贵妃自顾自的承认自己的罪状。
柏越不禁皱了皱眉,这还不到一个时辰,江贵妃怎么突然一下供认不讳了?他回头去查看那两名狱卒时,却发现只剩下一个了。
“另一个狱卒呢?”柏越厉声问道。
“啊……那个兄弟,他说该有人来轮换他了,他就走了……”那狱卒被吓得忙交代了出来。
“走了?快去追!”柏越气道。不可能,一定是那个狱卒教唆了江贵妃。这场景太相似了,和皇贵妃当时被捕时也是这个反应。
“不用追了!”沐子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苏华拿着一套狱卒的衣装跟在后面,“那狱卒是假扮的,人已经跑了。”
沐子优来到江贵妃面前,态度冷硬:“贵妃娘娘,麻烦您还是讲明白那狱卒是何人?他是怎么帮您想清楚的?”
江贵妃苦笑地摇摇头,说道:“是我兄长的人。他要我老实交代,这样才不会连累朔儿,不然整个江家都会被我拉下水。”
苏华这时拿出一张状纸说道:“我去查了京城所有的刻章店,最后发现确实贵妃娘娘大宫女的妹妹曾定制了一枚四皇子的私章,那大宫女也招供了,确实是贵妃娘娘指使,买通杀手进行逼宫,逼宫成功就太子继位,逼宫失败就栽赃嫁祸给四皇子。江贵妃,您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江贵妃依旧苦笑地摇了摇头,“没了,都没了……”接着她眼睛突然一瞪,血液慢慢顺着她嘴角流下来。
梁朔忙拉开她的嘴巴,果然一片血肉模糊,她咬舌自尽了……
这场刑讯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比预想中快了太多了。从天牢出来后,柏越一直觉得心里那不安的感觉不减反增,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次日早朝,梁朔宣布了江贵妃的罪状。由于江贵妃善妒成性,妒忌皇后之位和皇贵妃盛宠不衰,故收买刺客逼宫陷害四皇子,教唆和皇贵妃下药一同谋害陛下,现已畏罪自杀。
“太顺了……”柏越回想起这件案子仍然是这个感悟,“都是犯人主动承认,但又没什么特别确凿的证据,就算仅有的证据也都好像是可以留下来的……”
“别想了,事已至此。”沐子优给他倒了杯茶,观星台里依旧灯火绰绰,“这是新茶。四皇子嫌疑已经洗脱,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暂且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是,陛下不是因为这个死的,宸华殿关门在先,和皇贵妃送药在后,逼宫再紧随其后,无法确定陛下在关门之前是否已经有不测了。”柏越看了看茶水,确定不是脏的后才抿了一口。
沐子优看着他这动作翻了个白眼,“陛下确实在喝药之前就病发了,具体原因不清楚,但和皇贵妃的药无疑助波推澜了。”
“除了和皇贵妃和江贵妃,还有第三个人,甚至不止一个。”柏越笑着看向沐子优,“国师大人,你在这件事里面参与度有多少呢?”
沐子优挑了挑灯芯,没有看向他,过了许久才回话道:“原来在你心里我和你已经是对手了啊,和对手合作,你不怕吗?”
“那又如何,只是希望那第三个人,是你我共同的对手。”
沐子优笑了笑,烛火摇曳在她脸上,是很好看的颜色:“别纠结了,既然蛇已经入洞了,那就抓不出来。但是我们的新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