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看着他,同样冷笑。
何苗站在何进身后,看着徐奉的目光里尽是嘲讽之意。
原河南尹何进已拜大将军,何苗转任代河南尹。此时,他的刺奸缇骑、门下督贼曹兵卫已将徐奉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本府怎会杀你?”
何进哈哈大笑,遥指徐奉:“本府要亲手擒下你,去陛下面前忏悔你的不赦之罪罢!”
“何进!你未免太张狂了!”
徐奉拍案而起,肥胖的身躯颤巍巍地立着,冷笑道:“堂堂大将军、河南尹,直入皇宫围常侍府邸,你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何苗冷哼一声,左手高举,徐奉定睛看去,正是一卷黄绫圣旨。
“奉陛下诏,清查谋大逆案!”
“谋大逆?”徐奉突然狂笑起来,“何进,你当徐某三岁孩童?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杀狗的!滚开!让廷尉崔烈来见我!”
“徐奉,你想死?”
何进双目一凝,怒气杀机喷涌而出,不下狂奔,直奔徐奉而来!
徐奉猛然惊醒,双手不由自主地乱抓,抄起案几上铜鼎便朝着何进狠狠砸下!
何进嘴角猛然滑起一丝笑意,迎着铜鼎便撞了上去!
徐奉双目陡然瞪大,他知道何进要做什么——杀人灭口!
铜鼎狠狠地砸上何进的额头,鲜血瞬间如鲜花迸散,何进身形一顿,猛然扭身卸去力道,右手已搭上了剑柄。
“伧啷……”
长剑脱鞘,穿体而过,直没至柄。
何苗凶狠的声音悠悠传来:
“徐奉谋刺大将军,就地格杀!”
早已准备好的卫士鱼贯而入,转眼填满整座正厅。
徐奉凶狠地盯着何进,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很后悔,为何要相信一个屠夫,一个只知道杀猪宰狗的屠夫,二十年宫廷争斗,他混迹如此,竟生生看错了一个屠夫。
他拼尽全力抬起手,指着何进,目光如刀,恨不能将他生撕活剥!
何进一脸鲜血,如同魔神,狞笑可怖,缓缓靠近徐奉的耳边:
“密道已经封死,你和封谞一同上路罢,和我们的秘密一同埋藏……”
“噗嗤”
鲜血四溅,长剑离体。
何进笑着,缓缓起身,望向那个随秘密一同死去的人。
陡然,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死去的面容——
赫然是一个诡异而恐怖的笑!
徐奉通红的双眼、流血的嘴脸,组成了一个令何进梦魇的可怕笑容。
一名卫士匆忙奔至何苗身边,耳语几句,何苗脸色一变,冲何进急声道:“兄长,崔烈、袁滂、张温到了。”
何进猛一回头,便听到正厅之外传来光禄勋张温深沉的声音:
“河南尹,匆忙行事,可是要欲盖弥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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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清凉殿。
徐奉和封谞,两颗人头,端端正正地摆在大殿中央。
冰冷的大殿,倒影的石砖,空如旷野,静如死寂。
大将军何进、河南尹何苗、执金吾袁滂、司隶校尉赵延、光禄勋张温、卫尉刘虞、廷尉崔烈等大汉重臣齐聚一堂,在诸人之前,除去当今天子之外,还有一个人——侍中刘和。
刘虞和何进一同盯着刘和,心中早已掀起狂澜。
天子喜欢刘虞,在汉室宗亲之中,他最重用的就是刘虞,所以刘和年纪轻轻就能出任侍中这等天子近臣。天子不信张温、崔烈这些世家门阀出身的重臣,也不相信赵忠、张让这些宦官寺人,更不相信何进这种屠夫出身的外戚,他唯一相信的只有宗亲。
可是没人想到,天子表面上重用刘和,暗地里却扶植了刘和。
当刘和手捧诏书出现在徐奉府邸的时候,何进就知道坏事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包围了徐奉和封谞的府邸,甚至亲自己动手杀了徐奉,还伪造了封谞畏罪自杀的假象,却抵不过一道天子的诏书。
天子为什么要要见徐奉和封谞?他知道了什么?何进不知道天子到底掌握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没有给徐奉和封谞任何机会,也没有给张温、袁滂任何机会,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在帝都到底做什么,可是他在这大殿之上却莫名心惊胆颤。
当今天子,背对众臣,独立高座之上已足足一刻。
一刻的寂静,无人敢动一分,敢说一字。
“何爱卿……”
猛然间,天子的声音震碎了表面的平静,轻描淡写的言语,在这大殿之中竟如滚滚闷雷,震动人心。
天子悄然转身,身前众臣身形又低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只是看着何进,淡淡问道:“你……莫非无话可说么?”
何进看着地面上自己清晰的倒影,目不转睛。
天子的眼睛,是否已将我看透彻?
何进不敢想,只能赌。
“徐奉、封谞虽为陛下近侍,却犯谋大逆的不赦之罪,臣虽掌握罪证,却不敢转交廷尉府,且河南尹尚未赴任,是以请其与臣一同前往二贼府邸,先行拿人,不料封谞自尽、徐奉被臣失手所杀,臣请陛下降罪。”
何进轰然跪倒,匍匐于地。
天子看着他,眼神如古井不波,旁人丝毫看不出这天下至尊的心思。
“爱卿……何罪之有?”
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话音一落,便听到这空旷回响。
何进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那是恐惧,直入心底的恐惧。
天子,终究是天子。
“臣……越权、私围天子近臣府邸、擅杀天子近臣,隐瞒太平道谋反之情、私拿反贼不报……”
“够了。”
天子声音虽轻,却如雷霆霹雳,斩断何进的话语。何进心头一震,愈发匍匐。
“爱卿既知法……”天子缓缓弯下身子,俯视这位大将军,声音中已带了一分轻蔑:
“为何一再犯法?”
袁滂眉眼轻动,便看见他何进的衣袖在地面上轻轻颤抖,掩盖在衣袖下的手,怕是早已哆嗦成一团了罢?
张温的身躯格外挺拔,端端正正,他当真不曾料到何进竟然自大至此,行此昏聩之招,擅杀天子近臣,他真当他是梁冀不成?他这个大将军才出任几天?这样的大将军,能在朝堂上活几天?
何进的脸颊遍布汗水,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破绽,可是内心的恐惧却如一头噬人猛兽,大口大口吞噬他仅有的清明和冷静。
“臣……别、无、他、法。”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拼尽全力、用鲜血崩出的。
天子仍是弯着腰俯视他,纹丝不动。
“咚!”
何进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空荡中远远散开。
“臣自河南尹升大将军,此陛下之恩赏,臣不敢推辞。然臣手中线索不敢托付舍弟,唯独亲自将此事完竟。臣手中那名太平道的教众,名叫‘唐周’,为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亲传弟子,正是他负责联络封谞、徐奉二贼和帝都方帅马元义。马元义为帝都并河南、弘农之太平道方帅,其下属教众近十万之数,若是马元义反,则帝都必然震动,,臣岂敢令此贼寇为祸?”
“大将军。”
张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并非你违律的理由,违律便是违律。”
何进正义凛然,双手傲然拱手,平视身前陛阶:“为天子安危、为大汉安危,臣万死不辞!”
张温的拳头骤然握起,双目凝视何进背影,直欲喷出火来!
身侧崔烈眼疾手快,悄然出手扯住张温背后官服,轻轻拉了一拉便收了手。
张温心领神会,强压怒气,一言不发。
“他违律,张爱卿你也跑不了。”
天子看了张温一眼,淡淡道:“你的南军卫士令,该换换了。”
“臣知罪,愿陛下重惩。”张温长拜,他绝不会让何进跑掉,他们筹谋这般久远,便是等着外戚与宦官一决高下,如今终于等到这绝佳机会,又岂能轻易放过。
天子缓缓起身,脸上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只是这变化令阶下众臣皆是心头一冷。
微泛起笑意的嘴角轻轻吐出一句话:“爱卿如此自责,朕怎便重惩?”
“陛下!”张温眉心骤拧起,脱口而出,冷不防身后廷尉崔烈的声音骤然而起将他压过,竟也是一声“陛下”!
一声高喝,登时引起众人警觉,崔烈素来持重老成,何尝能有今天这般冲动?
天子的目光从张温身上滑过,直落在崔烈身上,淡淡问道:“爱卿也有话说?”
“国家之法,为天下准绳,赖陛下信赖,臣任廷尉至今,陛下如欲越法,请先免臣官,否则天下之讽臣受之不起。”
“朕几时说要越法?”天子看着他,又看了看张温和何进,笑道:“皆说太平道欲反,朕便设大将军之职,用人之际,这刑法终究不能太过,平定叛乱终须财赋,尔等各出钱免罪如何?”
出钱免罪?
张温心中长叹,他全然不曾想到,天子竟然出此下策,出钱免罪之法自古已有,孝武皇帝时更是大行其道,天子学了这个法子,何进这几近诛九族的大罪恐怕便要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臣谢陛下!”
何进再叩首,满口应承。天子如此便是信他,替他布置了如此退路。
天子看着他,又问:“何爱卿,你既已任大将军,便说说这帝都,可安否?”
崔烈与袁滂同在后排,听天子这般言语,情不自禁互视一眼,各自觉得:天子今日怕是不会再追究何进这等可怕的罪责了。张温如此急求罪责,便是逼着天子一同严惩何进,然而天子这一招“出钱免罪”便等同是免去了二人罪责,但凡能用钱的事,便不是大事。徐奉、封谞为天子近臣,如此全无罪证便一笔带过,是天子已知道他们二人已有反意,还是不愿意对何进追究、不愿意让士族坐大?还是二者皆有?
何进听着天子问话,再度行礼,方才说道:“帝都有八关之险,设八关都尉,则帝都安如磐石。”
天子点头:“好,着侍中拟诏,明日朝会议定八关都尉。”
刘和在侧躬身行礼:“诺。”
天子环视众人,问道:“诸位大臣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张温、崔烈、袁滂、刘虞四人互相看看,全然不知从何说起。
天子放过何进,也放过张温,事关皇宫安全之事竟是一笔带过,以天子性格岂会如此轻易善罢干休?看天子如此轻描淡写的模样,几位大汉重臣不敢多说一字,唯恐惹动天子怒气。
一场滔天风波,散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