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已经如此,来得是张角、司马徽亦或是孙原,本无区别。
他,到了该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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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宁缓缓步入竹楼,便一眼瞧见邴原与王烈。
邴原眼见得管宁进来,便拱手笑道:“幼安兄,可有所思所感?”
那白衣隐士轻看一眼他,反问:“敢问根距,原当何所思、何所感?”
邴原笑道:“与心然姑娘这样的人间仙子共语,想来自有收获。”他眉眼间自有一股神采,便是管宁也不得不暗暗赞叹,与孙原、郭嘉这样的人共处一处数日,便是北海第一等的人物邴原竟然也带了几分轻快气度。
管宁虽是知道邴根距本心不变,却不得不提点一句:“根距一去颍川,习气竟是变了。”
邴原眼中神色一变化,摇头道:“幼安若是将邴原看成那般人,岂不辜负昔日共读之情?”
王烈看着他俩人打着机锋,不得不苦笑道:“幼安,当年已经赶跑一个华子鱼,今日还要赶走根距么?”
管宁神情丝毫不见变化,道:“宁便是不赶,根距便不去魏郡么?”
听得这般言语,邴原与王烈互视一眼,不由同时笑道:“当世不与郭奉孝语,不知人之不羁;不与管幼安语,不知人之清正矣。”
眼见得管宁仍是面不改色,邴原只得收了笑容,换了一副凝重脸色,道:“不瞒幼安兄,适才原与彦方兄同荀公达谈论了几句,觉得他所言非虚。北海……当真不安全。”
“荀公达本当有这份见识。”管宁淡淡道:“数十万饥民北上,颍汝不可免,北海岂能独免?”
荀攸的身影出现在邴原和王烈身后,拱手道:“不才浅见,得幼安先生认可,亦是幸事。”
管宁还礼:“公达高士,宁不敢占先。”
荀攸嘴角划起一抹笑意:“如此,幼安先生要离开北海了。”
“自然。”管宁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荀攸又问:“可有去处?”
管宁突然笑了,一抹淡淡笑意挂在嘴角:“宁本意渡海北去辽东,如今公子青羽端坐于听雪白楼之中,宁不去魏郡恐不得矣。”
荀攸、邴原互视一眼,笑意盎然。
“先生要去邺城?”
孙原怔住了,他却是不曾想到管宁竟然如此直接。看了一眼管宁身后的郭嘉和荀攸,似乎明白了什么。皱着眉头道:“看来……是原扰了先生清修了。”
“身在红尘,如何能避免。”管宁笑着摇头,“宁此去邺城,望太守照拂。”
“先生去,自然是魏郡的幸事。”孙原拱手见礼,“不过,先生当真舍得下这听雪白楼?”
管宁笑而不语,一身白衣若雪,飘然出尘。
孙原看了看这白楼,似乎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抬,神情舒缓,便也不再追问。
管宁瞧在眼中,又道:“不过,宁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守能够允准。”
“先生请说。”
“宁七岁居此白楼十年,临行之日想携此处千卷藏书而去。”
孙原皱了皱眉,他虽是知道听雪楼藏书于管宁而言颇为重要,却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够让这几个人将千卷藏书带走,此去邺城尚有千里之遥,张角对魏郡虎视眈眈,孙原实在等不起。
“太守何必如此。”管宁一笑,“请随宁一谈。”
孙原看了一眼郭嘉和荀攸,跟管宁转入楼间深处去了。剩下两人互视一眼,皆是不动声色。
“诸位,请来用茶罢。”
众人冷不防一旁已出现那个天仙般的女子,正端坐在案几前,水已渐沸,杯盏已净。
郭嘉眼神低垂,他的墨魂剑犹在鞘中沉静,竟然是丝毫未曾察觉心然是何时从屋外进来的,更不知那壶水是何时开始煮的。
邴原、王烈等人虽是惊讶,却未曾疑惑,过去坐下来,仍是恪守礼节,离心然的位置有数尺,几人围坐下来,便见得林紫夜从楼上下来,淡淡道:“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竟连我也赶将下来了。”
“过来坐吧。”
心然声音婉转,一身素白衣衫清丽,抬手间便是一片玉骨冰肌,王烈看在眼中便是赞叹,猛一清醒,才发现她身边早已留了一张坐榻,好似早已知晓孙原和管宁必有密谈,必会将林紫夜姑娘请下来一般。
对坐的四位男子皆是当世人物,瞧着这位心然姑娘越是看不透彻,管幼安与她寥寥数语便舍弃这听雪白楼北上邺城,越发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荀攸看着眼前这杯茶,不禁感慨一声:“姑娘才华绝世,攸钦佩。”
“先生如此,让妾身承受不起。”心然嫣然一笑,转手沏了一杯龙井,轻轻推到荀攸身前,“妾身与幼安先生,不过说了几句无关紧要之语。”
“管幼安乃静士。静士,便可以一言行而知天下事。”
荀攸伸手执杯,眼神如炬:“姑娘,想必猜透了管幼安的心,以微末而见大者也。”
心然笑容依旧,不再言语。
邴原再度与王烈看视一眼,只觉得这座楼中任意一人,皆是深不可测,难知根底。
林紫夜转身下楼,正欲过来,却听见心然抬首嘱咐:“紫夜,且去开门,有风来了。”
“风?”
林紫夜一怔,也不多问,径向门边去,抽了门闩,打开门便看到典韦那高大身躯伫立在门前,不远处一儒生模样的人怀抱竹简,疾步而来。
门外吹进一缕风,林紫夜皱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抱着手炉一动不动。
案几边刚举起茶盏的郭嘉轻轻吹了吹热茶,淡淡道:“果然,起风了。”
门外那人急奔到门边,被典韦一手拦下,便叫道:“壮士是何人,为何以往从未见过?劳烦让一让,学生有性命事来问管先生。”
林紫夜眉头又凝重了几分,看了看典韦:“让他进来吧。”
典韦亦是皱着眉头,却未迟疑,抬手让那人进来了。
那人一进门便看见林紫夜,登时呆住,却被她冰冷眼神瞪了回去,一转头看见邴原与王烈,即时奔了过来,深深一拜:“彦方先生、根距先生,大事不好,黄巾军杀来了!”
门外典韦闻声脸色大变,瞬间冲了进来,却发现里头竟然毫无声息,竟无一个人动弹分毫。
心然玉腕轻提,给一只新盏沏了一杯,推到案几边上,便是神情都未曾变化丝毫。
来人目瞪口呆,已然怔住了。
王烈离他最近,那了那杯新茶,起身过来递给他,笑着问道:“奔走告知辛苦了,且饮一杯水。”
那人打了个哆嗦,恭恭敬敬接过杯盏,道:“谢先生。”便一饮而尽,直觉一股清气直达顶上,说不出的舒服,紧绷的神经竟然也为之一松,递还了杯盏,恭敬道:“诸位想来皆非凡人,如此性命之事,岂不忧患?”
“天命祸福,如何避趋?”
林紫夜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人不禁又是一个哆嗦,苦笑道:“姑娘说的是,是学生失态了。先贤有训,后人浅薄了。”说罢,便手上捧着书卷,冲王烈道:“请问彦方先生,管先生可在楼里?学生特来还书。”
王烈点点头,却未曾伸手接过书卷,淡淡道:“幼安与魏郡太守孙君共语,你且休息片刻吧。”
那人点点头,四下环顾,却看见典韦凶神恶煞般站在心然身后,林紫夜也不顾他径直入了座,四处看看,竟然没了座位,唯独王烈与心然之间有数尺空隙,踌躇着却不敢坐。
心然似是看出他踌躇,指着那空隙处道:“坐罢。”
那人尴尬笑笑,冲众人一拱手:“学生王行,字伯治,见过诸位。”
“伯治?”邴原大为惊奇,“你是王君叔治的兄长?”
王行点头:“正是。”
邴原转头冲几人解释道:“这位王君是北海人,他弟弟王修叔治与原相熟,亦是听雪楼常客。”
“能够得根距挂纪,想来不是寻常人物。”荀攸点头,冲王行拱手道:“颍川荀攸,见过王君。”
“见过荀君。”王行不熟悉颍川荀家,却知道荀氏八龙,连忙还礼。
王烈笑了笑,冲他道:“这两位是魏郡太守孙君府中女眷。”
王行却是傻了眼,只能拱手微微颌首:“行……见过两位……姑娘。”
林紫夜依旧冰冷如霜,丝毫不理他。心然瞧见紫夜模样,便转过头来冲王行微微颌首,嫣然一笑:“王君多礼了。”
王行入了座,不只是尴尬还是如何,半个字也不知从何处讲起。王烈瞧出他尴尬,伸手拿过了书简,轻轻展开,便看到卷首目录标着四个字:
论衡刺孟
王烈的眼睛登时睁大,径自转手递给了邴原。邴原信手接过,亦是眼前一亮。
《论衡》是鸿儒王充在孝章皇帝时期元和年间所着的一部奇书,王烈、邴原皆是只闻其名而不识其书,想不到竟然在此见到。
身边荀攸轻轻一瞥,登时紧张起来,厉声问道:“此书何处得来?”
王烈、邴原互视一眼,登时心知不好。心然与林紫夜一时不知为何,荀公达素来谦逊有礼,想不到今日竟然突然如此神情语调,竟是颇为严厉。太史慈与典韦两人不明所以,一言不发。
郭嘉目光扫过,突然轻笑一声:“公达,不过一篇《刺孟》,何必如此动怒。”
荀攸冷眼相对,虽然自知失礼,压低了声音,却未曾舒缓神情:“如此毁谤先贤之书,读之何意?”
心然一听“刺孟”二字,便已知晓其中矛盾,脸上亦不由显出一丝苦笑。
王充本是王莽家族中远支子弟,不过其祖先早已没落,光武中兴时已是寻常百姓家,建武二十年王充不过十八岁,游学于帝都太学,遍访郑众、桓谭、班彪等古文经学家,与班固、傅毅、贾逵等大家相交,是一代名士。只不过他与桓谭笔调相似,桓谭曾在光武皇帝面前冒着杀头的危险非议谶纬神学,对俗儒的鄙俗见解更是深恶痛绝,常常调笔讥讽,“由是多见排抵”,以至于死于被贬途中。王充穷三十年之力作《论衡》,痛斥谶纬之学,甚至有《问孔》《刺孟》之章,与今文经学一脉背道而驰,因此不为学界所容。荀氏一脉虽世习古文经,荀爽更是古文经学大成之家,却仍不能及王充这般天马行空。以至于今日荀攸有如此怒气。
王行不知这位荀氏家族的人物为何动怒,只得道:“此书是幼安先生所借,《论衡》一书,他亦不过只有数卷而已。”
荀攸不理他,望向郭嘉:“奉孝,你不守章句之学,何必跟着掺合?”
郭嘉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心然:“姑娘似乎读过《论衡》?”
心然点点头:“不错,妾身确实读过几卷。”
众人皆是诧异,尤其是邴原和王烈,王充言论不容于世,唯有不多抄本流传后世,管宁的听雪楼藏书两人读过多次,却未曾看过《论衡》,可见乃是管宁新近搜集到的,心然不知是何出身,女子之身竟然读过几卷,显然更在管宁之上。
看着众人奇怪,心然不禁一笑,解释道:“当年青羽体弱多病,不能久学,妾身长他两岁,便代他读了几部书,再教给他。”
看似解释开来,郭嘉的眉头却是皱起,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荀攸心中一动,眼见得这满座竟无人与他意思相同。他并非贬低王充,而是知道其书中有利有弊,有为争论而争论的言语,不宜偏信,一时间言语上过激了些,却忘了这青州儒宗皆在这座白楼之中,一不小心便是一场争论。
“公达说的有理。”
管宁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正是白衣紫衫两道人影从楼上缓缓下来,已是密谈完了。
王行如遭大赦,急忙起身将书卷递过来:“先生,多谢赠阅书籍,现完璧归赵。”
那白衣青年“嗯”了一声,身形如白鹤挺立,羽翼未张却已深深具有那一身气度丰采,接过书简,淡淡道:“《论衡》之作,是宁在会稽见过蔡邕先生时,从他那里抄将来两三卷,不过是前人作品,补充所学之不足,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豁然开朗,他本不想争执,一盘僵局在管宁两三句话中烟消云散,拱手为礼,深感钦佩。
管宁看着满座宾客,不禁一笑:“今日倒是稀奇,高朋满座了。”
转头看向孙原道:“青羽,可愿听我抚一曲?”
年轻的紫衣公子沉默至今,唯有笑容未曾消退,颌首道:“幼安抚琴,能安心定神,求之不得。”
众人更是懵了,不过谈了一席话,两人竟然尽去客套,浑然如多年老友般的交情了。
“先生……”
王行咬了咬牙,拱手下拜道:“先生,黄巾军已经往这里杀来了,还望早做打算啊。”
“嗯?”
管宁回过身来,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距此还有多远?”
“不知道。”王行摇了摇头,苦笑道:“青徐二州遍布太平道子弟,如今振臂一呼,天下皆反,也许不远处的城池村落已是太平道黄巾军所有。”
荀攸、邴原等人陡然想起不久前那浩荡的恐怖人潮,直觉冷汗在背,即使火盆在侧仍是无比森然。
“你不要留在这里了。”管宁不假思索,嘱咐他道:“即刻去寻找方圆五十里内的儒生,嘱咐他们来听雪楼结庐为家,暂避锋芒。”
王行愣了一下:“那寻常百姓呢?”
管宁道:“太平道出于寻常百姓,张角不会自断根基。”
王行点点头,这才想起外面已是兵荒马乱,原本怀抱一颗还书守诺之心,方才鼓起勇气跑着一趟,此刻让他去联系方圆五十里内的儒生,少不得要撞上太平道中人,竟是勇气全消,脚下如生了根,寸步也动弹不了。
管宁见他这副模样,想了想,转身奔露台琴匣去了,再转身时,手中已多了一管白玉洞箫。
心然深通音律,一眼便瞧出那白玉洞箫乃是是一硕大白玉生生打磨而成,通体莹润剔透,可谓是举世罕见的珍品。
“你执此物,但凡遇到太平道众为难,便说是听雪楼管幼安的使者,去见青州太平道首领,倘若是能见到……”他看了一眼王行,语气一转,意味深长,“你见了他,便把我交代的再说一遍就是了。”
王行目瞪口呆:“先生……可是当真?”
看着管宁点头,王行不禁头大如斗,他不知道管宁何来如此自信,纵然管宁是青州冠冕,如此托大实在是可怕,简直就是拿他性命当赌注一般。
身边王烈笑了笑,道:“幼安不要吓他了,还是我去一趟罢。”
管宁凝眉,沉默数息时间便道:“如此,有劳彦方兄。”
若是之前尚不明白管宁的打算,此时王烈的言语便明显了许多。以管宁之名声与其和张角的交情,黄巾军无人敢动听雪楼。北海管幼安、王彦方之名名震青州,不是王行这等后生晚辈可以比拟的。至于荀攸,也是,嘴角微动,终是未曾说话,他知道王烈是陈寔弟子,乃是和荀爽同辈的人物,自己按辈分还当叫一声“师叔祖”。
王烈随性旷达,接过玉箫,按捺住欲行礼的诸人,冲孙原一颌首,便径直开门去了。留下楼内众人面面相觑。
心然望向孙原,微微皱眉:“王先生便这样去了?”
孙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看着管宁,旁边邴原看出孙原窘迫,冲心然解释道:“曾经乡里有盗牛者,主得之。盗请罪言:‘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彦方知也。’彦方兄听闻此事,便使人谢之,遗布一端。或问其故,彦方兄言曰:“盗惧吾闻其过,是有耻恶之心。既怀耻恶,必能改善,故以此激之。’后有老父遗剑于路,行道一人见而守之,至暮,老父还,寻得剑,怪而问其姓名,便是先前盗牛者也。诸有争讼曲直,便来寻彦方兄,或至涂而反,或望庐而还——彦方兄声望于青州,可谓第一人。”他看了一眼管宁,又道:“幼安虽是名声在外,却是素来孤僻,乡间声望自是不能同彦方兄想比。故而,此为上策。”
一时间,众人连连点头,王烈之名由此可见一般。自然,也能瞧出管宁在片刻之间便定计的敏锐思绪,便是郭嘉与荀攸亦是不得不钦佩。
孙原望向管宁,笑问:“先生还抚琴么?”